“师父,这啥?重得很哪,去跤场犯不着带桌子吧!”穆蕴贤对箱子里装的东西十分好奇。
“蕴贤,你把我房里那个纸箱子扛上,虎禅,酒和花生提上,咱去跤场里喝!”
黑爷把跤场的条凳拼起来,珍之重之地打开了纸箱,里面还有一层大红绸子包裹。
可是,放在桌上的酒却一直没动过。
“永不沾尘”牌匾在跤场的灯光下,映出古朴红光,穆蕴贤与虎禅稍一思索便大致明白牌匾的意思。
虎禅知道,对这些经历过峥嵘岁月的老辈人来说,这样的关系意味着什么,直觉得黑爷像是自己的亲人一般,话匣子也打了开来,聊得热火朝天。
虎禅更是兴奋得厉害,这样的一件物事,其中肯定蕴含了不可承受之重。
“抹抹抹!扎扎扎!尽教孩子些什么哪,给我抹桌子去!开饭啦!”黑爷的老伴儿笑骂着打断了话头。
在山西老家,曾经有无数的牌匾散落在各处,有的甚至扔在猪圈里搭了食槽,没人知道珍惜。后来被人发现后,只用了极低的价格,收了个干净,等到当地人们意识到这些东西的价值时,已经所剩无几。
“好家伙,你小子可是隔世传人哪……”
“虎禅,咱们把这挂起来!”
“嘿嘿,太爷爷倒是将太祖师伯的心得记录下来……”
这紫檀的木匾很沉重,又是珍贵之物,虎禅和穆蕴贤小心翼翼地安放,整得满头大汗才将这块匾额高高挂起。
“我城府深?哈哈,这可是我那老顽童师叔出的主意!我就奇怪,虽然是火候还欠不少,但你的跤技似乎都带上了我师父的味道。别的跤手,都是铁了心要把对手摔出去跌个脆的,而师父的跤技,却是喜欢欺身挤靠住,又忽然落空,让出自己的位置让对手摔下,步法可快了。那个年头啊,打仗时摔出去不算赢,他是将鬼子摔在地上,然后抽短刀抹脖子、扎心口,虽然已不是跤技正道,但那是师父自家的习惯,战场上杀敌就图个方便实用……嘿嘿,师叔虽然没学摔跤,怕是看也看熟了。”
“这是咸丰皇帝御赐的牌匾,咱们的一位祖先,跤艺天下无双,没人能够撂倒他,所以永不沾尘。师父留给我,让我传之后世,给徒子徒孙们有个念想,让他们记得前人的成就,好好地努力……”
“穆哥,不够兄弟!你也耍我!你们俩的城府可够深哪!”
“师父,咱们来几跤!”穆蕴贤已经按捺不住,跑去拿跤衣,看这势头,师父是想在晚年好好地大干一场呢!
“哈哈哈!”穆蕴贤也跟着黑爷笑成一团。
“小子!翅膀长硬了,敢跟师父叫板儿了!看我一会儿收拾你!你们俩轮流上!哈哈!”
“你们哄我!你们哄我!”虎禅愣了好一会儿,忽然拍桌子撒起泼来。
这晚,头顶上似有先贤拱照,各自发挥得十分尽情。
“嘿嘿,不错,你的太爷爷是我的师叔,而你的太祖师伯郭威然是我的师父!”黑爷越笑越得瑟。
“虎禅!不能这样啊!你都倒地了还不放手呀!”黑爷看到虎禅耍赖,大声嚷嚷。
“黑白照片,年头很长了,这人眼熟……咋这么邋遢呢……不是吧!这是太爷爷!还有……难道这是我那几位太祖师伯!”虎禅忽然忆起家中,太爷爷在堂中拜祭的那几位兄弟。
“穆哥!上!师父太厉害!联手放倒!”
“翻开看看,吓死你小子!”
“嘿!你们俩……”黑爷也发了少年狂,猛地横向跃开,避过穆蕴贤,一个“背口袋”扛起虎禅,转几圈,对着穆蕴贤扔了过去,直跌得虎禅是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穆蕴贤也被砸得半天没缓过劲儿。
“这是……”
虎禅好不容易爬起来,只觉晕头转向,借着一股子猛劲,对着前方空处快速打出了十来拳,才解除了头晕。
当他把一本旧相册扔在虎禅怀里时,黑爷天庭舒展,真正开怀了。
“干!”三人开了酒,斟满酒碗。
可如今,黑爷两眉如八字垂下,嘴角却笑,十足的无奈苦相。
喝到半酣,黑爷甩开嗓子唱起来,甚是高亢激越。看着黑爷铁塔般的身子,连词儿一块听,更显悲壮粗犷。
小颐教过虎禅一些相人之术。黑爷的面相、神气,黑如铁色,两眉处,棱骨如剑脊一般,如此面相,若在沙场,必是兵权万里。
“哈哈,黑爷唱啥呢?比别的歌听起来都痛快!”
黑爷的老伴刚招呼两个孩子坐下,饺子都还没煮好,黑爷便满上了酒。
“梆子,陕西梆子!这玩意儿,有武人的味道!来,我教你!嗯……来段《长剑歌》吧!”
吃饭便是吃饭,既然还强调了喝酒,那必是一个不醉不休之局。
黑爷清清嗓子:“一句话似利剑戳我肝胆……怎能忘!泰山共舞龙泉……十五载,我英气消磨白发添……盼不来,金戈铁马复中原……”“……一首破阵子,豪情九天外;一柄龙泉剑,深山云雾埋……”“哎!你小子把嗓门放开,别憋在嗓子眼儿里头!这东西要爽快豪迈!对!下巴放松点儿!就这么唱!哈哈!这才痛快!”
“啊!去黑爷家吗?好!”穆蕴贤得到黑爷的吩咐,叫虎禅一块儿到家里吃饭喝酒。
不知喝了多久,三人已经叠罗汉般醉成一堆。凌晨时忽然下起了暴雨。
忽然想喝酒。黑爷猛地把诊断书折了起来,揣进怀里。
“嗨……姜是老的辣啊,这两小子,喝酒哪里是我的对手啊……”噼里啪啦的雨点唤醒了黑爷,似乎时间到了。梦醒处,是来时的路,自己可是已经大彻大悟了。
黑爷总是不愿意往卖掉跤场和紫檀牌匾这方面想,可是最后大概总是要卖掉吧。不管怎么说,师父托付给自己的东西,还是希望好好地守护,然后代代相传。
黑爷轻轻托起虎禅的头,将膝盖抽出来,活动几下身体,爬上木梯,将那“永不沾尘”的牌匾取下,油布厚厚地裹好,连皱褶都细细抹平。
“该怎么办呢?”不光是心疼儿子,治疗费用也是问题,所有的存款算进去,也是不够。
身体犹如弹指间老却,缓缓托起牌匾,扛在肩上,举手投足都牵动着自家魂魄,今后的路,与自己当年的理想是越走越远了。不多时,黑爷的身影淹没在滂沱大雨里。
黑爷面无表情地坐在公园里头,他那乱发散须,许久没有修剪,被秋风吹得耷拉在一边,手上正拿着医院给自己儿子开出的诊断书。那一日自己儿媳妇上跤场吵架,一把将这东西拍在黑爷的怀里。
这牌匾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稀罕物,没多久就有了受买人。
人的面相,本就是个“苦”字。人总是不断地遇到重重劫难,可是当苦难过去之后,那历经苦难的日子就成了值得骄傲的峥嵘岁月。反而每当回忆起快乐的事情,人倒是变得惆怅。
这一日,黑爷作为委托人,要与拍卖人结算拍卖费用与价款,同时,也是将拍卖物交与受买人的日子。
女怕伤春,男怕悲秋,秋季成了男人情志病的高发期。
黑爷都没对牌匾多看一眼,大大方方地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手脚极其麻利,就连受买人与拍卖人都感叹黑爷的精气神儿,颇有三国黄忠之风,当真是位老英雄。
自古以来,凡是涉及秋季的诗词,大多哀愁悲苦。
“儿啊!收拾收拾,去医院,咱们治病去!”
“卫锋的生意蒸蒸日上啊!有机会把黑爷叫来看看。”毕竟自己也是促成摔跤社成立的一分子,虎禅看到这场面,心里十分高兴。
“爸……咱哪儿来的钱啊?”
伸头望望窗外,足球场上,卫锋正带着学生练习组手,而喀纳斯让众人围成一圈,大家互相之间捉对比试跤艺,两个营阵统共四百来人,呼喝之声闹得人们热血沸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有!爸有钱了!”黑爷挂上电话,满面春风,眼里饱含着希望。
“小船怕风浪,大船难转弯,父亲那边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啊。”虎禅给父亲写的信特别长。
黑爷大步流星地向家里走去,嘴里一边念叨:“收拾收拾!给儿子治病,给儿子治病……”
虎禅知道,父亲之所以暂时抛下日本的产业,是为尽快了结从前的祸根。当年如果不是凭借拳头和铁腕策略保护自己,根本没法立足,更不必说保护身边的人。而今守护家业,不需要这些,却要给当初一直为自家卖命的弟兄们一个结果,一个交代。虎禅虽然不愿涉足,至少在这方面始终理解自己的父亲。
老伴不在家,黑爷屁股一挨床边,顿时觉得空落,待了一袋烟工夫,看看案台上只剩下了师父郭威然的牌位,鼻子一酸,跪在案台前,铁叉般的大手,捂着脸号啕大哭,直到哭弯了腰,伏在地上。
虎禅虽然字写得难看,却写得极快。记得从前小颐姐带着虎禅去射击场学习用枪,教练先让虎禅考试,第一项是拿片玻璃,在玻璃面上砌子弹壳;第二项便是用最快的速度写数字,从一写到一百,再反复,速度与正确率都远超众人,让教练十分吃惊,立刻取子弹让虎禅试射。
往昔人已没,今日水犹寒。
“嗯……太爷爷、阿生师父、爸妈、小颐姐、大头,嗯,还有小冲和张义老哥……”
不论送物送人,都是送走了曾经的记忆。
不论通信手段变得多么发达,人们收到朋友、亲人、情人的手书信件,都会更高兴吧。
人嘛,改变不了过去,指望未来更不靠谱。佛门禅家言:“吃饭便是吃饭,睡觉便是睡觉!”只是活在当下、珍惜眼前便好。
这天下午,是社会科学的公共课程,虎禅对政治一类的事情像笨牛般迟钝,于是摊开稿纸,开始写信。
可人非草木,过去,往往总是过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