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西空中飞人,太忙,可能没想到吧……
——毛院长退休后早没车用了,他儿子该给他配个司机了。
站在公园门前还没走的几位老同学在议论,同时,有人跑过去想拖住他。嘿,还真拖住了。毛东月对那位拉着他往回走的同学说,没错,没错,就是这个方向。
——怎么会没错?他住在城北别墅区,怎么往东边方向去坐车?
在中午的阳光下,毛老师仰脸笑着,非得往左走。
毛东月闻声回头,笑容明亮,灿烂阳光落在他的脸上。这一天他确实很开心。宋之江后来一直记住他这个笑容,更记住他呈现的固执。他在说,没错,没错,然后继续往左走。
宋之江注意到了他的固执,那种茫然、空荡的固执。
这一天,唯有一件事让宋之江感觉有些不妥,那就是同学会结束,大家在小港公园门前分手后,毛东月沿着左边的路“噔噔”向前走。有人喊,毛老师,你走错了,你应该是向右边,你坐车的公交站在右边。
宋之江回到家给宋扬打电话,说,爸爸参加同学会回来了,你放心,挺好的,宋扬,你能不能跟毛东月的儿子说一下。
有那么一刻,他看着周围都变老了的同学的脸庞,心想,难怪今天我挺高兴的,是因为都比了一辈子了,还能比什么呢,不比了,所以高兴了。
他的言语有些犹豫。
这使他轻松起来。
宋扬问,什么事?
宋之江这天的恍悟是,在同学会上,其实也没那么多同学盯着自己,也没那么多同学在意自己跟毛东月的关系到底怎么样了。
宋之江说,你让他家人留意一下,他会不会有点老年痴呆了。
后来他们说话了,在这样的场合,在同学们面前,当然不会像在家里时那样尽说那件往事。他们聊了别的事,比如宋扬最近也在忙同学会,比如毛俊现在叫毛泽西……
宋扬说,不会吧。宋扬眼前闪过那天毛老师坐在花坛边的样子,心里也有些迷糊。他问他爸,你怎么感觉出来的?
这么想着,宋之江后来居然往毛东月的一次性餐盘里兜了一勺咖喱。
宋之江说,你伯父当初发老年痴呆的时候,一开始大家也没发现,我感觉毛东月今天与你伯父那时的神情有点像。
宋之江到了小港公园,那些老同学喊着他的名字。阳光落在草地上,桂花在飘香。他看着周围全已变老了的脸庞,心里竟有快乐的感觉。是的,都变老了,但好像还是熟悉的。甚至毛东月此刻坐在他面前,他感觉也是顺眼的,甚至比其他人还更眼熟、更亲切一些,谁让他最近一年总是找上门来。
宋扬说,好,我联系联系毛泽西。
这么说着,宋之江自己就不能不心动了,甚至也不好意思倔了,再说也有别的老同学又来叫了。更主要的是,有一天毛东月来跟他讲,老宋,上回全班同学会你没去,你看,这个月又走了两位,你上次没见着他俩,你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搁下电话,宋扬心里有些惶恐。他想起来了,上次想提醒毛泽西劝他爸别总一个人在外面走,别总来自己家,后来忘了。这次不能忘了。
宋之江听进去了这几句话,不完全是因为儿子说话书面,而是看着他在孟梅走后,与几位老同学在来往,对情绪有所调节,于是相信儿子说的有些在理,起码就儿子这个阶段来说,是好的,管用的。宋之江甚至劝儿子多跟他们走动走动,不能自闭,老同学,了解的,你看人家帮你在香港买药都买……
毛泽西的电话在晚上才打通。宋扬说了这事,然后解释,也可能我爸有些敏感,因为我伯父得的就是这个病,但你还是让你妈在家留意些好。
宋扬说,同学,同学,同一个起点,那么小的时候共坐一室,后来天各一方,这些年吃的苦,相互映照着,你不映照,它们也在那儿,一抬眼就在,这些东西满满的,你瞥见了,就会明白一些事,甚至说不出来明白了什么,但感觉明白了。
毛泽西说,知道了。
以宋之江的性格,儿子的这些话,他有些能听进,有些是听不进的。但儿子说最近他也在准备同学会,小学同学会,操办中知道搞一次同学会不容易,自己得到的也是蛮多的,尤其心理上的。这倒让宋之江听进去了。
他告诉宋扬自己正在欧洲。他说,我这一阵整天在外面飞,家里的老人都好久没见了,宋扬,保佑我,但愿没事。
他这次前往,当然与儿子宋扬的劝说有关。宋扬说,老爸,你得去,同学会又不只是毛东月一个人,你总不能因为他,连其他同学也不认了。你去散散心吧。再说毛东月,他一趟趟上门,那总是想对你好,如果他真不来了,你只会比现在还不舒服,因为他不认了,他完全可以不认的。现在很多事,你看谁在认?那么多领导现在被发现原来其实是贪官,那么当初是谁把他们提上去的呢?是谁看走眼了呢?你看谁认了?人家不认,你也白搭,你就自认原来自己是在坏人堆里玩潜伏吧。这么一比,毛东月也不容易啦,起码知耻。那么大年纪了,你好好跟他讲一讲,他就不来了,每次都害我打车送他。
宋扬说,好,保佑。
宋之江坐在公交车上,心里有些忐忑,因为今天他终于将露面同学会了。
后面发生的事,证实了宋之江的怀疑。
今天老同学说是聚餐,每人从家里带一个菜,地点在小港公园玉兰亭。
一周后,毛东月被确诊为老年痴呆症。随后,症状迅速明显起来,如火势扩张,没多久,他的记忆就仿佛消散了,认不出人来了。
宋之江是去参加同学会。这是他第一次去那些老同学的场子。
老同学们唏嘘不已:又一个老同学没用了。坐在他们中间,宋之江一声不吭,他心里是多么惶恐:毛东月这么一次次来自己这儿,从没给他好脸色,让他一次次难过地回家,这是不是加深了他的病?他这病与我有关吗?
宋之江笑道,放心,现在多数年轻人都会让座的。
回到家,宋扬爸妈一边交流,一边疑心,到后来,两人都坐立不安了。
宋扬妈妈说,路上小心点,别跟年轻人挤。
宋扬妈抱怨老头,像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什么事、什么态度只能点到为止,太执就会偏,就会有伤,伤到别人,也伤到自己……
宋之江戴上呢帽,拎了一保温瓶的咖喱牛肉,出门去坐公交车。
于是他们给儿子宋扬打电话,说想去毛东月家看他,让宋扬陪他们去。
四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