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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首

“岂是一地如此简单!”周瑜提高了声音,“刘备所占四郡皆在江南,我东吴掌控南郡和江夏,便是牢牢掐住了刘备北上之咽喉。他被困在长江以南,有天堑横隔,则是封死了他扩充疆域的企图,此天之所赐,如何可以轻易丢弃!”

鲁肃没有周瑜的激切,他保持不愠不火的语气:“公瑾也说刘备已为荆州牧,荆州名义是为其辖制所在。而肃以为东吴大敌是为曹操,并非刘备,何必因一地而生仇雠,致使孙刘交恶,当知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鲁肃摇了摇头:“非也,南郡虽重要,然其直面襄阳!襄阳有曹操重兵,无日不图谋南下克复荆州。公瑾若不舍南郡一地,则前有曹军压境,后有刘备弄兵,两面掎角掣肘,这掐住咽喉之说从何说起?”

周瑜当即反驳道:“怎能借给刘备!自赤壁一战,刘备趁着我东吴与曹操鏖战,领兵攻下武陵、长沙、桂阳、零陵四郡,如今刘琦又亡故,他当仁不让代为荆州牧,再把南郡让出,岂非是将大半个荆州拱手相让,此是为虎添翼,子敬岂能慈柔而助敌!”

周瑜轻一摆手:“子敬此言差矣,让南郡给刘备,则江南四郡与江北一郡连成一线,形同一只打向我东吴胸腹的拳头,断不可因一时情势危急而贻误长久之谋!”

“肃以为可酌情借之!”鲁肃咬着语句说。

“若刘备为伸向我东吴的拳头,则合肥曹军呢?是否也为伸向我东吴的另一只拳头?前次主公亲领兵经略合肥,几番恶战皆不能攻下,可知其骁勇难敌!若死据南郡而不弃,则我东吴西临襄阳重兵,东临合肥军阵,岂非双线受敌?肃所言斟酌借之,也并非将南郡尽数让出,可两家分地共处!”

“子敬以为如何?”孙权说话慢条斯理,还低头弹去一朵月季上沉重的水滴。

周瑜仍是不能认可:“何谓两家分地?刘备野心昭然,得寸地则望尺土,南郡一旦落入他掌握,下一步一定是江夏!”

“是!”

两人争持不下,各自都不能说服对方,只得齐齐对孙权一拜:“望主公明断!”

孙权静静地听着,慢慢地转向鲁肃:“子敬也是为此事?”

孙权一直听得很认真,此刻听二人要自己判决,他轻轻地一笑:“二位休要因争生怒,”他抚着一朵朵热烈盛开的鲜花,“看看这满院秀色,舒解些戾气!”

“南郡扼守长江北道,若借给刘备,便给了他跨越江南江北的机会,刘备枭雄,不可不防!”周瑜的口气很坚决,他如今领着南郡太守,扼守这长江北岸要地,乍听说刘备要借南郡,千里奔回京城,势要阻止此事。

“主公!”周瑜急叫了一声。

孙权转着手里的水瓢,却是微笑着反问:“公瑾以为当如何决断?”

孙权似没感觉到他的焦虑,他自顾自地抚弄花朵:“花开得如此烂漫,朵朵向阳,却类于人的争强好胜。奈何花开得越早,败得也快!”他用两根指头一弄,拨出一束躲在花丛里的骨朵,“避于偏僻,虽晚于旁花,然能得长久,它花残败时,却是它姿容绝艳之时!”

周瑜抢先迈了一步:“主公,瑜得知刘备向我东吴讨要南郡,不知主公作何决断?”

他抚去骨朵上的一粒尘土,扭过头来对两人意味深长地笑。

孙权慢腾腾地看了看他们二人,忽地摇头一笑:“可惜孤这些花无人欣赏了!”他轻一扬手,“谁先说?”

周瑜先是一怔,既而一疑惑,迅即则是明白:“主公欲让南郡?”

“主公,肃也有要事上启!”鲁肃也是满脸凝重。

孙权瞧了一眼脚边的木桶,里边的水剩得不多了,他索性提起木桶,把最后一点水洒在一盆月季上:“孤细细想过,曹操乃孙刘之敌,若因分土不均而使两家生隙,岂不是造利于敌,制祸于己!不让南郡给刘备,他定不依,让了南郡给刘备,又显得我东吴太柔弱,这样吧,先将南岸划给他,以全其请,也可暂时堵了他的口,如何?”

大事逼近,主公居然还有这等雅致,周瑜却是两分讶异中掺着一分迷惑,对这个年轻的主公他有些时候甚是琢磨不透。孙权不似孙策,孙策英武刚猛,性子颇有几分躁烈,话说得冲得很,心思却不难猜。但孙权纯性柔和,孙策曾称他能举贤任能,以尽其心。孙权有驭人之术,更有一种帝王般的莫测心机。

孙权语气虽温和,但显然是早拿定了主意,且分出去的乃南岸土地,又不控摄江北,既是依了鲁肃之请,又允了周瑜的谏议,几乎是两全之术。周瑜无法反对了:“主公既有此意,瑜当遵从,只是,”他转了话音,还是说道,“刘备枭雄之姿,难以驾驭,今日借一地,明日便是两地,主公当早作谋划!”

孙权似笑非笑:“公瑾素性风雅,今日却转性了么?”

孙权轻声一叹:“长得太快的花总是很麻烦,”他将水桶水瓢一并放下,拍了拍手里的水沫,“养花尚且难,何况是养虎呢?”

周瑜可没有孙权的这份闲情逸致,郑重地说:“瑜非来观花,乃有要事上启主公!”他刚从江陵赶来,身上风尘未去,言行却毫不迟滞拖沓。

鲁肃小心地提议道:“不如两家结成姻亲,连襟相关,暂可有所牵制!”

“公瑾、子敬,欲观花否?”他伸开手,把身后的姹紫嫣红展现在视野里。

孙权哈地笑了出来:“如何结姻亲?子敬说说!”

背后有人声响起,他也不回头,仍然沉浸在与花共语的欢愉中,直到那声音离得更近了,他才慢悠悠地转过身,笑吟吟地望着对他躬身下拜的两个人——周瑜和鲁肃。

“肃闻说刘备有一子,不若主公许女于他,则成秦晋之好!”

孙权立在花中,手里握着一只水瓢,瓢中的水逐次倾倒在花朵上,花儿争先恐后伸长茎秆,贪婪地吞噬着甘甜的清泉。

孙权笑道:“刘备好福气,得了东吴打下的江山,还能得孤的女儿,子敬可真为刘备打算得精明!”

院子里花开似锦,粉的百合、黄的毫菊、红的金钟、紫的月季争奇斗艳,一朵朵向着阳光尽力生长,花瓣舒展如女人群袂,簌簌地抖动芬芳,逗引着狂蜂舞蝶。

鲁肃惶恐,正要谦辞以谢,孙权却玩笑般地说道:“若是刘备无妻,孤却可以将妹子嫁给他,孤那嫁不出去的妹子还能得一英雄相配,她只怕很是高兴!”

暮云微度,霞光在云里犹如丝线穿插,似有一双巧手以云为锦,以晖为线,飞针走线间编织出满天流光锦云。

他笑得越来越大声,一面大笑一面摘了一朵花,在掌中来回抚摩。

汉献帝建安十四年(公元209年),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