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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英雄魄力空手借巨资,校场演武机变胜勇力

“为谋大事,必忍人所不能忍,区区五千万钱算得什么!”

刘备的暴躁在他的柔和下慢慢平息,他放慢了脚步,马鞭缓缓垂下。

刘备担忧地说:“你可是以性命相保,我怎能不忧心。”

羽扇在诸葛亮的胸口轻轻滑过:“主公还记得来晁家之前,亮曾对主公念过这些话么?”

诸葛亮悠然一笑:“主公有无远志?”

“你这时还背什么书!”刘备瞪圆了双目。

刘备一怔,诸葛亮凝视着他,羽扇挥向前方:“主公若有天下之志,天下皆在掌握,还缺这区区五千万钱么!”

诸葛亮的声音顺风送入耳中,他扭头一看,诸葛亮静静地望着他,目光柔和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怨怼,一如既往地冷静。

“你信我能还得起?”刘备稍有忐忑。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诸葛亮很确信地点头,刘备一股豪气勃然充沛,他一挥马鞭:“好,你等着,总有一天,我不仅还清借贷,我还要送给你五千万!”

诸葛亮把缰绳递给他,他恶狠狠地扯在手里,气得满脸扭曲,拉着马一阵急走,鞋底狠命地蹭着地皮,似乎和那土地有天大的仇恨。

他用力一扬手,鞭梢飞上天空,划出了凌厉的弧线。

他爆发出剧烈的怒火,大吼一声:“五千万钱,五千流民,诸葛亮,你疯了不成!”

秋草枯黄,连绵生长到天边,三骑快马踏草疾奔,犹如狂奔在汹涌的浪潮中。秋阳在地平线尽头缓缓沉沦,绚丽霞光从天幕后渗出,渲染出远方一座军营的轮廓。

直到走出了晁门,听见髹漆大门迟滞干涩的关闭声,他才从迷梦中惊醒,一眼看见默然走在他前面的诸葛亮。

三骑扬鞭不停,很快赶到军营的辕门前,哨楼上的士兵看清来人,令旗一展,四个士兵一起用力拉住碗口大的绳索,拖着竖立成辕门的战车向后靠。

刘备感觉所有的一切都在旋转,亭台楼阁、繁花绿树全失去了色彩,情绪是乱糟糟的,不知是愤怒还是悲伤,或者二者兼而有之,或者比这两种感觉更加复杂。

三人从马上跃下,进入军营不再乘马,只是持了马辔缓缓而行。

“谢晁公!”诸葛亮清声道,他扯了一把刘备,刘备浑浑噩噩地给晁焕道了谢,又听见诸葛亮给晁焕道了声“叨扰”,拉着他走出了水榭。

“大哥!”张飞跑得满头是汗,领口也没系,敞露着半个胸膛,腰带歪垂在屁股后,甩来甩去似乎一条尾巴。

“明日我便遣人送钱过去!”晁焕笑呵呵地说。

“猴急劲!”刘备笑着埋怨道。

刘备持着半边竹板和麻纸,半晌也没有说一个字,视线里还是迷蒙如观大雾,那轻巧的麻纸和竹板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让他几乎不能承受。

张飞呼呼扇风,瞧见刘备背后的诸葛亮和徐庶:“哟,两个书生也来军营?”

仆役捧上红印泥,三人各自在麻纸上摁了手印,晁焕再将竹板一剖为二,把一半竹板与一张麻纸自己收好,余下的交给刘备,“券契各持一半,三年到期,合契而债清!”

徐庶笑道:“我可不是书生,这里只有一个书生!”他挤对似的拐拐诸葛亮。

刘备握着笔,手腕轻轻颤抖,眼睛里一片潮湿,麻纸上的字也变得模糊了。他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把“刘备”两个字写完整,那最后的一横拖出去,手腕却没了力气,收尾时飘远了,抖成了一条波浪。

张飞用力招手:“走走,二哥和子龙都在校场,今天校场大练兵!”

“刘将军,落名吧!”晁焕道。

四人一行绕过中军战旗,走到一个硕大的广场前,那广场周围插满了鹿角,场中铺满黄尘,场子的一半排列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另一半则空了出来,尽头处插着一排箭靶,靶心染了红点。不时有一队士兵出列,弯弓射箭,有的射中红心,有的射在心外,凡射中红心,满场皆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声。

诸葛亮稳稳地拿住笔。刘备脑子里五千万山呼海啸的钱串还没消退,又添上五千流民的债务负担。将来若债务不清,又遣不动流民,不慎闹出民变来,说不定就是人财两空,他想去扯诸葛亮的手,却抽不出力气,眼睁睁地看着诸葛亮把自己的大名落在保人的位置。

关羽和赵云正立在士兵阵列前,见刘备等进了校场,两人便迎了过来。

“签吧!”晁焕把毛笔递给诸葛亮。

“这些士兵还行么?”刘备笑问。

“晁公放心,亮不做无信之人,我以性命担保,绝不负信。若是债清之日有悖盟誓,亮愿肉袒负荆,亲赴府门谢罪请死!”诸葛亮信誓旦旦地说。

关羽摇摇头:“够费神!”

晁公子纵算不学无术,也听出这是诸葛亮空手套白狼,可他却反驳不得,只好去看晁焕,晁焕却全不在意,反而笑眯眯地说:“如此也好,我花五千万钱既能获田赋,将来或可白得五千佃农,何乐而不为。只是将来若债务清不了,五千流民又入不得我府中,孔明该怎么办?”

“如何说?”

诸葛亮不浮不躁地说:“我招募流民耕战之前,会与他们签契约,三年自耕自养。三年后,他们得了耕养好处,倘若我们还得起债,他们的去留不由晁公决定;倘若还不起,他们便入晁公府门,只当我们这三年是白为晁公做农务。”

“他们大多是流民,只有极少曾有从军经历,全得从头训起!”

不等晁焕开腔,晁公子抢着道:“你凭什么能保证五千流民听你调遣,将来为你还债!”

刘备笑道:“云长怕麻烦么?”

诸葛亮静静地说:“抵押么……”他略一停,振振有声地说:“五千流民为晁家作佃农,这可足够还债?”

关羽昂起头:“何所惧!”

晁焕落笔在麻纸上轻写:“孔明作保可得记住,若是刘将军到期不能还债,你得给他偿还全部债务,只是,孔明拿什么抵押凭据担保!”

刘备满意地点头,背了手看士兵射箭,不禁叹道:“久不上战场,甲胄生虮虱,如今又闻号角金鼓,匣中剑也自呼应!”

诸葛亮平静地濡着笔:“借贷必有担保,主公无忧!”

张飞怂恿道:“大哥索性试试手吧!”

“你作什么保!”刘备从铜钱的包围中惊醒。

刘备连忙摆手:“不行不行,你不要出我的丑!”

素白羽扇轻轻落下,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案上的另一支笔:“我作保!”声音沉凝无杂质。

张飞从一个士兵手中取过弓箭,不由分说递给刘备:“试试!怕甚,纵然射不中,我看谁敢笑话你!”

“借贷需要保人,”晁焕环顾四周,“榭中只我们四人,我和犬子自不能作保,刘将军为借方,更不能自家作保,那……”他意有所指地停了口。

“试试!”关羽也附和道。

刘备呆若木鸡地“啊”了一声,他的头脑还处于混乱的状态。

刘备掂了掂弓箭:“罢了,试试而已!”他一开手臂,深深呼了一口气,大踏步走向校场中央。

晁焕濡了濡笔:“贷方是我,借方是——”他睃了目光去看刘备,“刘将军?”

“刘将军射箭了!”士兵们兴奋地呼喊着,纷纷让了道,一个个踮足翘首,无数的目光齐刷刷聚集在刘备身上。

“请晁公立约!”诸葛亮朗声道。

刘备稳稳站立,提起一股力量,双臂奋力一伸,那弓竟自拉开,箭在手指间轻轻颤抖。他瞄准靶心,凝气深沉,手掌只一放,弓箭“咻”的一声离弦而出,只听见空气被撕破的碎裂声,刹那光芒刺眼,一声“嘣”的撞击声,箭头正中红心,嗡嗡地在靶子上来回摇晃。

“诸位,我可是立约了!”晁焕提起笔,对刘备和诸葛亮晃了一晃。

“好!”校场一片叫好声响彻天宇,刘备如释重负,拖了弓满脸堆笑。

晁焕毫不在意地一摆手,仆役捧了笔墨和一片竹板、两张麻纸轻放在石案上,细细研了墨汁,把笔递给晁焕。

“大哥不减当年!”张飞啪啪拍巴掌。

“爹,你想清楚,五千万钱,他们能还得起么?”晁公子急切地想阻止父亲。

刘备揉揉膀子:“不行了,老了,才射这一箭,竟自手臂酸痛。”他抬起弓一递,“你们也来试试手。”

“拿券契来!”晁焕吩咐道。

“我来试试!”徐庶拿过弓箭。

刘备拼命使眼色给诸葛亮,可诸葛亮仿佛视若无物,害他只是一味干着急。

张飞瞪大眼睛:“书生也射箭?”

他想回绝,可诸葛亮已是深深一拜:“晁公大手笔,谢晁公贷钱!”

徐庶诡秘地一笑:“看了再说!”他将袍子掖进腰带,大步流星走入校场中央,也不多话,手臂猛鼓起强力,弓弦乍开如满月,那箭便如一束飞出月亮的光芒激射而去,目力才及弓弦,箭已上靶,居然也是红心!

五千万!刘备觉得头要炸了,数都数不清的铜钱砸下来,把他闷在一座坟墓里。他提出五百万是粗略计算了自己的偿付能力,那已经是他的极限了。而晁焕居然要借给他五千万钱,他刘备就是变卖家产,再把自己典给人家当奴隶,卖身三辈子也还不起。

士兵们更是叫得起劲,看徐庶虽然姿容伟岸,然而形貌仍不褪文气,没想到居然膂力过人,箭术精湛,当真是人不可貌相。

晁焕却不回答,刘备以为是要多了,正想降低一些,那晁焕却说:“五百万哪里够垦荒抚民,我借你五千万钱,三年为期,如何?”

“如何?”徐庶提弓回身,得意地笑问张飞。

刘备冥想了一会儿,想了个能让自己接受的数目:“五百万钱?”

张飞服气了:“服了服了,你这书生竟也有武力,文武双全,比老张厉害多了!”

晁焕抚掌:“将军爽快!欲借多少?”

“张将军也试试吧!”徐庶把弓箭递给他。

“三分利就三分利!”刘备豁出去了。

张飞扬起弓箭:“试试是试试,不过,立地静射太没劲,我得加点难度!”他扭头对关羽和赵云说,“二位,比比?”

刘备不想屈服,可思想来去,除了晁家,他又能去哪里借钱,茫茫天下,财富滚滚,却都不是他刘备的。一个人身处穷困,只能低下头颅做人。

“谁怕你,比就比!”关羽跃跃欲试,赵云只是静笑不语。

诸葛亮在刘备身后悄声道:“主公,罢了。”

“来啊,竖旗杆!”张飞高声命令道。

晁焕的笑容未消,语气却柔中带刚:“规矩不能破,若是将军有忧虑,自可再择其他!”他缓缓地站起身,竟做出了一副送客走人的姿态。

片刻,一队士兵跑入半边空场,每人手里扛着一支旗杆,朝场中稳稳一插,每根旗杆上皆悬吊着用红绳系缚的铜钱,随风摇摆不定。

“可是……”刘备想再争持一番。

有士兵牵来战马,张飞抓紧弓弩,飞身上马,一拍马尾,战马疾驰扬尘。他侧身一搭弓,扭头便是一射,弓箭飕飕激飞,但见电光石火,那箭头扎中铜钱眼,带着铜钱飞出去,将铜钱牢牢地钉在旗杆上。

晁焕掸掸衣袖,和气地说:“这是我的规矩!”

“好!”士兵看得热血沸腾,又是跺足,又是拍巴掌,满校场霎时喝彩声不绝于耳,震得地面黄尘起起落落。

“可否少收一些?”刘备恳求道。

张飞在马上长笑:“如何,二位还敢不敢比?”

刘备瞪大了眼睛,三分利!真是赤裸裸的高利贷,若是本金一万,岁末便需还给他三千六百钱利息,也就是说,若借贷期为一年,便得拿出本金的三分之一还要多用来偿付利息。

关羽轻视地哼了一声:“何足道!”

晁焕慢慢伸出三个指头:“三分利!”

他也取来弓弩,照样跨马飞奔,马蹄踏尘越奔越快,似乎要奔出这校场。他却忽然一声轻喝,微向右侧,未等人们反应过来,弓已拉满,箭如星驰电走,正中铜钱眼,带着铜钱也钉上了旗杆,因射力过大,冲得那旗杆摇摇晃晃。

“不知晁公收利多少?”诸葛亮问。

“哈哈,张老三,我岂会输给你!”关羽放声大笑。

晁焕微笑而不言语,良久,他拍手大笑:“好,怪不得黄公择你做女婿,果然一张巧口!”他缓缓敛容,“借贷可以,但我收利很高,不知你们受得起么?”

场中的士兵几乎要沸腾了,几个将军个个身怀绝技,武艺卓绝,让他们又是佩服又是羡慕。

“晁公所辖田土每年赋税不过十一,而流民开垦荒田则可得三一,此为一;晁公散财安抚流民,收民心,得信义,此其二;我们若得晁公借贷,心存感念,荆州大势想来晁公定知,若然南北相争,我等定当知恩而有重报,此其三!”

“子龙,该你了!”关羽把弓箭扔给赵云。

“有何利,你且说说看。”晁焕仰首注视着诸葛亮,笑意始终不去。

赵云推让道:“我还是不要比了。”

“土不嫌大,财不嫌多,若晁公应允借贷,有三利而无一弊!”诸葛亮沉稳地说。

刘备笑劝道:“子龙箭术一流,怎能不比?你去露一手,杀杀这两人的威风,灭了他们的张狂!”

晁焕点头笑道:“三分之一,真不是个小数目,如此算来我倒占了不少便宜。不过,”他话音一转,“我已富甲一方,田土遍布,还要荒田赋税做什么?”他语带笑意,即便是冷冰冰的质疑听来也不觉得刺耳。

赵云踌躇一阵:“罢了。”

“岁末赋税,三分之一归晁公!”诸葛亮说。

他也牵马跨上,却从捧箭士兵的箭袋里抽了三支箭,扬手一拍马尾,战马清亮地一声嘶鸣,蹄飞如浪,在场中奔驰如风。赵云不慌不忙,拈弓搭箭,蓦地仰首后射,三支箭似飞云掣电,飕飕破空,刹那,两支射中铜钱眼,一支射中红绳,皆将其死死钉在旗杆上。

晁焕挥手止住儿子的呼喝,笑道:“信里说,你们安抚流民垦荒,我是个生意人,百事只为趋利,既要借贷,我能得何好处?”

士兵们都看呆了,一刹愣怔后,满场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吼叫。赵云同射三箭,两箭中铜钱,一箭中红绳,这精湛箭术果真天下无双。

“你要借钱?”晁公子叫道。

赵云跃下战马,脸上却无半分得意,谦恭地捧弓一拱:“献丑了!”

刘备本来还想着该怎么开启话头,慢慢深入主题,未料晁焕即来便不涉废话,他正是巴不得,当下说道:“晁公爽快人,备也不虚言,备想请晁公略贷薄财,以为抚民之用!”

“乖乖,服了服了!”张飞大声喊叫,一拳捶在赵云胸口,“子龙箭术过人,老张不如,输得心服口服!”

晁焕缓缓坐下:“前日黄公的信我已阅过,所言之事大部知道。你二位既然今天来了,我们不说闲话,就说说信中之事!”

刘备哈哈一笑:“总有人能收拾得了你们两个!”

“是!”诸葛亮应诺。

张飞毫无妒忌之容,抓着赵云一连声地说佩服,回头瞅了大家伙儿一眼,忽地满脸坏笑地说:“大家都试手了,还有一个人没射呢!”他挤眉弄眼地瞟诸葛亮,“军师也试试手?”

晁焕笑叹了一口气:“我与黄公是故交,虽同处一州,却少见面。你下次见到他,让他来我府上把酒,他若懒得动,我定去他家里抓了他来!”

刘备水了脸:“扯你娘的淡!军师是文士,他射个鸟箭!”

“谢晁公惦念,他老人家身体尚还硬朗。”诸葛亮虔敬地说。

张飞笑嘻嘻地:“军师是龙,龙呼风唤雨都会,还不会射箭?试试手有何妨?”

晁焕满脸是笑,热情地招呼:“坐坐!不必拘礼!”他侧头对诸葛亮笑道,“你岳丈一向可好?”

“混账,你再扯淡,我揍你!”刘备愤声吼道。

这人应该就是晁焕了,刘备压了怒火,礼貌地拱手道:“晁公好!”

张飞撇撇嘴巴:“偏心!射箭而已嘛,大哥就是护短,平白就骂我,真个委屈!”

“刘将军,孔明!”来人笑呵呵地召唤道。他年过五旬,形貌清癯,轻袍飘飘,不像个豪门望族,倒像是河边的垂钓老儿。

“射箭小技耳,亮不为之。”诸葛亮轻轻地说。

忽地,有笑声缓缓随风传来,一个浅灰色的影子越走越近,待得行到水榭上,晁公子跳了起来,很是谦卑地拜下:“父亲!”

张飞瞪圆眼睛:“军师还瞧不起弓马战术么?这可是为将之本!”

刘备蓦地腾起勃然怒火,两手狠狠一拽,霎时生出一个念头,便想要冲过去将那晁公子的双眼抠出来,再一拳打倒,踢飞入水中。

诸葛亮平静地说:“将有大将小将。小将者,强于弓马,争于角力,少则统千人,多不过万人,攻不过一城,辟不过百里;大将者,十万人之统率,居帷幄,坐车辇,不出门已知天下策变,不策马已令天下之将,何用亲尝刀弓乎?”

“什么大不了的事,居然不肯透露半分?”晁公子转过身体,跷足而坐,一双鱼泡似的眼睛翻上翻下,满盛着令人厌恶的轻蔑。

张飞上下打量了诸葛亮一眼,他哈哈一声笑:“这么说,军师欲做大将?瞧不起小将的弓马之技?”

诸葛亮不说话,他不喜欢晁公子的眼神,但他向来内敛慎重,喜怒不形于色,即便心里有很大的反感,也不会轻易流露出来。

诸葛亮偏不说了,摇着羽扇静默地微笑。

晁公子挑眼盯着诸葛亮看了很久,慢慢地,竟露出了古怪的笑:“怎么,寻父亲有事,就不能告诉我?”

诸葛亮越是讳莫如深,张飞越被激发起好胜心:“行,我今日不较弓马之术,我便和军师较大将之道!”

刘备烦躁的意识忽然一警,原来这个晁公子并非晁门主家,他想起诸葛亮告诉过他,晁门主家名叫晁焕,年已过半百,绝不是眼前这才过而立的公子哥。不过父子连心,谁知道晁焕会不会为给儿子寻仇而凌辱自己。

“张将军想怎么比较?”诸葛亮淡淡笑道。

“特寻尊父有事!”诸葛亮的声音轻飘飘的,很有礼貌,但也很得体地封住了晁公子的口。

张飞豪气十足地说:“你我各领一支百人队,效法战场对决如何?”

刘备怎能说得出话,胸口闷闷的像塞了棉花般堵得慌,他真想立刻冲出去,奔去没人的旷野上,大口呼吸空气。

诸葛亮微笑,很干脆地说:“好!”

晁公子旁若无人地在水榭中一坐,眼瞅着曲水里游弋的鱼影,随口问道:“刘将军来此有何事?”

“来啊,”张飞当即高声道,“列队分之!”

刘备浑身都难受得如同被火烤,面对这张阴阳怪气的脸,可让他如何说出借钱的话来,他心底刹那闪过一个念头,也许将白白跑这一趟了。

顷刻间,新军中分出两支百人小队,像溪流般东西分开,各自列阵以对。校场上的士兵眼见张飞和诸葛亮要效法战场对决,都兴奋起来,霎时旌旗招展,喊声雷动,活似真战场。

“还好吧。”晁公子漫不经心地说,目光摇晃着在刘备身上逡巡,“刘将军久违了。”他吊起嘴角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张飞道:“军师尚需多久准备?”

真是被逼上绝路了,刘备憋着满肚子的不乐意,双手一拱,口里也不说话,任由诸葛亮代他说:“晁公子好!”

诸葛亮道:“一个时辰足矣。”他也不多话,径直走入百人队中,认真地排兵布阵,因彼此隔着百步距离,也不知他说了什么话,只见那百人小队迅速移动开来,有的跑向左,有的跑向右,却瞧不出诸葛亮到底在布什么阵。张飞麾下的百人小队却排列不动,只听见张飞粗声大气地鼓舞士气,喊声震得校场内尘埃飞扬。

“主公……”诸葛亮很小声地叫他。

刘备被请至校场边的点将台上观战,摇头道:“这莽汉要触霉头了。”

这个人正是当日他在襄阳酒馆教训的灰绸男人,果真是冤家路窄,走哪一家不好,偏要投到仇人门里,原来这个跋扈的纨绔子弟便是荆襄赫赫有名的晁门主人么?

关羽却不以为然:“那不一定,翼德久经沙场,怎会输给没上过战场的一介书生!”

怎么是他?!刘备感觉被人当头狠狠敲了一棒,打得他无力反抗不说,还砸沉下一股子憋闷火气。

徐庶亲操桴鼓,“咚”的一声敲在牛皮鼓上,朗声道:“校场对决开始!”

“刘将军好?”那人不咸不淡地说,乜了眼睛不经心地从头到脚扫了刘备一眼。他年约三十出头,轮廓软绵绵的像一团和了水的面摔在地上,再用力拉起,那面便烂成了稀泥,表情总是懒洋洋的,看人时爱挑起眼角从上朝下打量。

张飞挽起袖子,挥起佩剑一荡:“勇者胜!”

那人慢慢地踏上了水榭,刘备正要道礼,抬头与那人打了个照面,却吃了一惊,话也忘记说了。

瞬间,杀声顿起!

饮茶等待间,那水榭延伸出去的游廊上走来一人,两人以为是主家到来,忙立身起来便要行礼。

张飞的百人小队像狂躁的洪峰,呐喊着冲向敌营,而诸葛亮的百人小队却安静如山岳,似乎是承受海浪冲击的坚毅岩石,在默然无声间经历艰苦的磨砺。

汉末,食茶尚是奢侈享受,北方不产茶叶,只有南方部分地方如巴、荆一带有少量茶林,这其中尤其以蜀茶为贵,因其产量少。有时一升茶贵值千钱,若非财禄充裕,根本不能购置。

便在两军接近之时,诸葛亮的百人小队中站起一人,手中的三角旗用力一挥,高喊道:“分!”

刘备叹道:“以蜀茶待客,果然是极富豪门!”

队伍像被安上齿轮般迅速转动起来,第一队忽然跪下开动弩机,因不是实战,弓弩都去了箭镞,头上包着棉布头,凡是被弩箭射中者皆算“阵亡”。当第一队弩箭射完,立刻卧倒装弩,第二队迅速起来开弓,后面的第三队又在积极准备,如此循环以复,待得三轮弓弩射毕,张飞的百人小队已有二十来人“中箭”。

“是蜀茶。”诸葛亮细细品味,觉出了其中的滋味。

张飞的百人小队排列的是尖锥骑兵阵形,冲锋速度相当快,虽然丢下了二十几具“尸体”,仍然锐不可当,勇猛向前,在马上要与敌军正面交锋时,立即分成两支队伍,绕着诸葛亮百人队的两面侧翼杀将而去,这是战场上习惯的分割包抄,深入敌人最薄弱的腰腹处,几乎便扣住了敌人的死穴。

刘备捧茶轻啜了一口:“好香!”

诸葛亮的百人小队的中军小旗又一挥:“转!”

清澈水波在脚下轻流,修长的竹叶交叉错生,挡住了一夏酷热,凭栏而坐,和风绕榭,霎时清凉遍体。

瞬时,队伍像磨盘般旋转不休,形成流动的团圆状。奔跑的士卒腾起的尘埃迷蒙了队伍的轮廓,张飞的百人队竟寻不着敌方侧翼所在。

二人登上水榭,榭中凿有石墩石案,早有仆役捧了茶果奉上,二人便端坐亭中,倚阑瞻望着四面景色。

忽然,张飞的百人队竟生生在磨盘边沿撕开了一个缺口,队伍像漏沙般流进了敌方阵营里。

“请贵客稍后,家主人随后便到!”青衣仆役恭敬地一请。

可这一进去,却觉得是进入了一座旋转的迷宫,周围的士兵一直在奔跑,尘埃高扬,嘈杂之声搅得耳膜生痛,想找人拼杀,只觉得头晕不辨方向,敌我也混沌了,一不留神,便被暗中伸出来的刀剑砍“死”,或者中了不知哪里飞出来的暗箭。

两人一路闲话,那青衣仆役领着他们穿过宅院前三进,直走入花木繁盛的后院,一弯曲水掩映在苍青修篁间,一座重檐亭榭压水而建,蒙蒙的水汽在水榭周围盘桓。

张飞的百人小队仿佛掉进了绞肉机里,只见“磨盘”中“血肉横飞”,“惨声四起”,一具具“尸体”抛得横七竖八。

刘备哀叹了一声:“当年求学,卢师骂我不是读书的材料,飞鹰走狗才是个好把势,我被骂得伤了读书的心,索性去飞鹰走狗了,现在看来,卢师可真没骂错!”

不到半个时辰,张飞的百人小队“全军覆灭”。

诸葛亮笑着轻轻挥动羽扇:“主公师从卢子干,卢先生乃当世大儒,博闻强识,主公舍名门而就蓬荜,居然要拜在隆中小儒门下。何况,亮还不算正宗儒门中人。”

诸葛亮的百人小队终于停止了旋转,清点战场下来,也有二十来人“阵亡”,可与全歼的张飞百人小队相比,已是大获全胜。

刘备仍是一个劲摇头:“不成不成,浑浑噩噩不学无术,岂能欣欣然自以为是。以后我得拜你为师,潜心求学,你可得好好教我这个学生。”

刘备看得哈哈大笑,他搡了一把关羽:“如何,我说莽汉必输无疑吧!”

听刘备如此贬斥调侃自己,诸葛亮笑了起来:“书本为死物,人才是活的,怎能被书束缚。不读书未必不通事理,读书多未必是真才,主公不甚读书,但明事理,晓大义,读不读也无甚关系了!”

关羽不好意思了,他不由得道:“这蠢汉子只知恃勇,输也是活该!”

刘备默记了一番:“惭愧,孔明所列之书,我全未细细读过,既不知治国,也不知理民,更不能明盛衰,当真是不学无术。”他一阵摇头,甚是觉得有愧。

赵云却是看得津津有味,赞道:“好精妙的阵法!”

“读六经可得礼义人秩,习治国要理;阅《管子》《商君书》《韩非子》可知法制势术,学理民策略;览《史记》《汉书》可明朝代盛衰,鉴古咨今。”诸葛亮轻轻数着。

当下里,张飞和诸葛亮已登上点将台。张飞哭丧着脸,又羞愧又佩服,因还顾着颜面,原来是急性子,偏这会儿落在诸葛亮后面。

“孔明可否列举一二?”

“孔明这是什么阵法?”刘备好奇地问。

“有补于世,不空谈,不大言,不饰词,读而能获真知,晓义理。”

诸葛亮笑道:“源自黄帝丘井法,可惜还不甚精熟,待得他日精练,纵算有强敌,即使不胜,或者也会避免全军覆灭。”

刘备起了好奇心:“如此,孔明喜欢什么文章?”

“那真是好,军师若练成此阵法,望不吝赐教!”赵云开心地说。

诸葛亮摇头:“亮也不喜欢,华而不实,无非是堆砌辞藻,渲饰文词而已。”

“如何?”刘备故意对张飞挤挤眼睛。

刘备愁凝了眉目:“如此佶屈聱牙,亏你还能记住,换作我,恁是读不下来,孔明喜欢这样的文章么?”

张飞无话可说,他把脑袋埋下。

“是司马相如的《上林赋》。”

刘备偏不妥协:“现在服了没有?”

刘备迈过一道坎,因听不明白诸葛亮文绉绉的话,转头问他:“这是什么说法?”

张飞嘟囔着,他不肯在人前认输,觉得太丢人。

“所谓高廊四注,重坐曲阁,华榱璧珰。视之无端,究之亡穷。也不过如此吧。”诸葛亮边走边感叹。

“服了没有!”刘备用力掐住张飞的胳膊,“你不是自诩大丈夫么?大丈夫拿得起放得下,你连认个输也不肯,有什么脸夸夸其谈!”

这宅院共有四进,第一进是寻常会客厅堂,皆是五楹大厦,窗牖扩得很开,阳光充足,如同腾空了的太仓。第二进也为会客厅兼书房,屋宇稍小,然都修建得极其精致。第三进是起居卧室,几处阁楼皆掩隐在绿树环抱中,坐卧屋内,临窗即见锦绣景物,胸中尘垢随即一扫。第四进是后花园,当中亭台水榭,曲水悠悠,绿草遍野,花木扶疏,奢华仿若京都上林苑。

他伸出手挥向校场,意味深长地说:“再瞧瞧这些新兵,想想你和云长在校场上的威风,再想想当日我们一无财力,二无人力,会有这般景象么,你还不服么?”

诸葛亮和刘备跟着这仆役跨过高高的门槛,从一面巨大的屏风前绕过,进入了崎岖幽深的大宅院。

张飞甩开刘备的脖子,一抹脸膛,忽然吼叫一声:“服了!”

沉重的髹漆门缓缓打开,一名青衣仆役在门槛后恭敬地弯腰,轻言细语地说:“请二位尊客入后堂叙话!”

这一声吼叫犹如雷霆过苍天,震开了漫天乌云,烧出烈火般的明亮光芒。

一轮艳阳高照,地面腾起了白蒙蒙的热浪,足底沾着地面,犹如踩在烧得滚烫的锅面上。热像一种黏在身上甩不出去的情绪,紧紧地贴着你,渗透你,并且蚕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