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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玫瑰(1)

苏与我约好在写字楼见。

夏天来了,我与苏成为好朋友,我们一起为玫瑰庆祝她十六岁的生日。

士辉批评我的女友,“真奇怪你会喜欢她,自然,苏非常端正高雅,但不见得独一无二,她待人永远淡淡的,就像她的衣饰。”

“但我喜欢她,我有种感觉,她会像你一样地对我好。”玫瑰说。

我说:“她是一个有灵魂的女子。”

“你自然是不明白的。”我说。

士辉没好气,“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就你一个人踩在云里,像个无聊的诗人。”

“说得多玄,听都听不明白。”

“诗人并不无聊,士辉,不要批评你不懂得的事。”

“我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只是等到今天才碰到她而已。”

“我是文盲,好了没有?”

“你还不认识她。”玫瑰说。

我笑,“你就是爱歪缠。”

那夜我跟小妹说:“像火花一样地迸发,我知道我找到了她。”

他叹口气,“振华,我们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这时候雨下得大了,我闻到草地在雨中特有的气息,身边有我喜欢的女郎,我觉得再幸福不过,只希望那一刹那不要过去。

我问:“不是一直说好久没见过我小妹妹吗?要不要一起吃饭?”

她故意过来,挤在我俩中间坐。

“芝芝怀了孩子,我要多陪她,对不起了。”他说。

“你好。”玫瑰眨眨眼。

“恭喜恭喜。”我说,“你又升级了。”

“不,叫我苏得了,朋友都那么叫。”苏和颜悦色地说。

他很高兴,“生个儿子,对父母也有交代。”

“叫苏小姐。”我连忙说。

我看着他摇摇头。这个周士辉的思想越来越往回走,也许他是对的,社会上非有他这种栋梁不可。

玫瑰看到我身边的苏,顿时明白,她笑起来,“这位姐姐——”

见到了苏,很自然地说起周士辉那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概念。

我坦白说:“不玩了。”

苏温和地微笑,不表示意见,事实上她是个极其反对生命的人,与我一样,深觉生活中苦恼多,快乐少。

玫瑰披着一头蓬松的鬈发,撑起腰,瞪着我问道:“大哥,你还玩不玩?”

然后玫瑰来了。

“有这种事?”我笑,“那么你见过的漂亮女人真有限。她不过是长得略为娇俏而已,是个宠坏的烂苹果。”

她那身打扮,看了简直会眼睛痛——深紫与墨绿大花裙子,玫瑰红上身,一件鹅黄小外套。

“你妹妹是我一生中见过最好看的女性。”她轻声说。

我忙不迭摇头表示抗拒,玫瑰耸着小鼻子坐下,拨拨左耳的独只蛇型金属耳环。

我诧异,“什么?”

苏向我解释,“是这样的,画报里的模特儿都如此打扮。”

她低嚷:“唉呀,世界原来真有美女这回事。”

我低声说:“她还是个学生,她并不活在画报里。”

“不,”我答,“我的小妹。”

苏说:“我认为她非常漂亮。”

玫瑰追着我骂,她看见玫瑰,忽然失声问:“这是你朋友!”

“她自寻烦恼,母亲不会放过她。”我说,“你瞧,不止我一个人认为她怪,其他人也盯着她看。”

我着魔似地去坐在她身边,她向我微笑。

玫瑰仰起头,精致的下巴抬一抬,“他们朝我看,是因为我的美貌。”

我扔下球拍走过去,玫瑰穷叫:“喂!喂!”

“美貌不能成为一项事业,除非你打算以后靠出卖色相过日子。”我凶霸霸地说。

她仍然穿白,冒着微雨与朋友们坐在棚下。

苏笑。

一边打球一边盯着看人到了没有,连输三局。然后我看见了她。

我再加一句:“一个女孩子不能老以为她自己长得美,并引以自傲。”

我不与她争辩。

玫瑰说:“你看大哥,一副要打架的样子。”她自顾自大笑起来。

她说我:“逾时不到,场地可要让给别人的。”

苏的耐力恁地好,她说:“玫瑰,看我送你的礼物。”

我心不在焉地到家,玫瑰嘟长了嘴在等我。

玫瑰说:“哦,还有礼物呢,我以为一并是两只红鸡蛋。”她拆开盒子。

“再见。”我看着她上楼。

苏送的是一条碎钻手镯。“太名贵了。”我说道。

“不用了,在维园见好了。”她说,“再见。”

玫瑰却高兴得不得了,连忙求苏替她把手镯戴上,又拥吻苏。

“那么好,我来接你。”我不放松一点点。

我白她一眼:“益发像棵活动圣诞树,就欠脑袋挂灯泡。”

她一怔,“我也约了朋友在维园。”

“你不懂得欣赏。”玫瑰抗议。

眼看她要上楼,我追上去,对自己的厚脸皮十分惊异,我说:“下午我与妹妹打球,你要不要参加?”

“我不懂?你别以为我七老八十,追不上潮流,穿衣服哗众取宠代表幼稚,将来你趣味转高了,自然明白。”

她说一个号码,我立刻写下来。

“算了,你又送我什么过生日?”勒索似口吻。

“至少把电话告诉我。”我说。

“两巴掌。”

她微笑。

玫瑰吐舌头。

“啊,”我说,“难怪没见过你。”

苏笑:“可以%,你哥哥送你一只戒指,与这手镯一套。”

“我是新娘姐姐的校友。”苏更生说。

我说:“戒指是叫你戒之,戒嚣张浮躁。”

“你是男方的亲戚?”我说。

玫瑰笑:“是,拿来呀。”

“苏更生。”她说。

我伸手进口袋,“咦,漏在写字楼里了。”

“黄振华,你呢?”

“真冒失,”苏笑说,“吃完饭回去拿。”

她抿起嘴唇笑,她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叫她们等我三分钟。

我忽然忘了小妹的约会,身不由己地微笑,问:“你不请我上去喝杯茶?”

士辉还在桌前苦干,也没开亮大灯。

我停了车,送她到门口。

我说:“不是说回去陪芝芝?”

她住在一座旧房子的三楼。

他抬起头,本想与我打招呼,可是忽然呆住,吃惊地看着我身后。

于是,我故意兜着路走,把所有的女孩子赶下车,最后才送她。

我笑着说:“见了鬼?”转头看见玫瑰站在门口。

我喜欢她独有的气质,也喜欢那颗痣。

玫瑰说:“大哥,我决定不跟你们了,把礼物给我,我好去看电影。”她在暗地里伸出手。

我心折了。

“你这家伙,”我说,“我与苏两个特地请了假陪你过生日,你却来黄牛我们。”

我在倒后镜里偷看她的脸,无巧不成书,与玫瑰一样,她脸上也有一颗蓝痣,在左眼下角,彷佛一颗眼泪,随车子的震荡微微摇晃,像随时会落下面颊。

“我知道你们对我好就行了。”她搂着我脖子凑前来吻我。

路上众人不断地叽叽喳喳,独那个白衣女郎非常沉默。

“罢哟罢哟,”我嚷,“快滚快滚,粘乎乎的嘴巴,不知擦了什么东西。”

她展颜一笑,大方地坐在后座。

玫瑰笑,做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接过盒子就走,一阵风似的去了。

我礼貌地说道,“还挤得下,小姐,请上车。”

“唉——”我摊摊手。

她在犹豫。

半晌,周士辉以魂不守舍的声音问:“振华,那是谁?”

女孩子们花枝招展地笑着上车,剩下一个穿白衣白裙的女郎,她的一双凉鞋吸引了我,细细的带子缚在足踝上,足面上一只白色的蝴蝶。

“那是我小妹,”我诧异,“你忘了?”

去取车的时候,士辉故意托我做司机,送几个女宾回府,我只好答应下来。

“小黄玫瑰。”他惊问。

仪式完成之后,天下起毛毛雨来,我约好玫瑰陪她打网球,因此要赶回家接她。

“是。”

士辉在教堂举行婚札,我任伴郎。

“但,但当初我看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一团肉!”

“就你对我好。”玫瑰肯定地说。

“是,”我说,“她现在是成长的害虫了,”我嘴里发出嗡嗡声,“蝗虫,OURROYALPAININTHEASS。此刻我们家里随时要打仗,更年期的母亲大战青春期的小妹——我要走了,苏在楼下等我。”

我拍着她肩膀,“我明天就叫女秘书替你办得妥妥当当,让电话公司趁老妈不在家的时候来安装,好了没有?”

我匆匆下楼。

“得了得了,你平时乖点,就算报答大哥了。”

我从未想到这次事情的后果。

“大哥——”她眨眨眼,眼圈鼻子红起来。

周士辉整个人变了。

“好,”我不忍心,“答应你。”

周士辉显得这样仿惶无依,烟不离手,在我房间里踱进踱出,像是有很多话要说,又像无法开口。

“快十六了。”她说,“帮帮忙,大哥。”

我问他:“周士辉,是否跟太太吵架?”

“你才十五岁哪。”我说。

“没有的事。”他否认。

她吐吐舌头。

“钱银周转不灵?”我又问。

“你的交际真那么繁忙?”我问。

“怎么会!”

“替我申请个电话装在房里好不好?求求你。”

“是什么事?你看上去真的不对劲。”

我瞪着她,只好笑。

“失眠。”他吐出两个字。

“大哥,你一向对我最好。”她恳求。

“啊?为什么?工作过劳?”

“帮不上。”

“不是。”

“不,老妈在电话上装了开关,我不在的时候根本接不通电话,你帮帮忙。”

我耸耸肩,“那么算无名肿毒。”

“说呀,又是三百元?”我没好气。

那夜我留在办公室看一份文件,周士辉进来坐在沙发上,用手托着头,他看上去憔悴万分。

她把我拉到露台。

我起身锁抽屉,预备下班。

玫瑰跟我说:“大哥,我有话一会儿跟你说。”

“振华。”

老爸替我解围,“你怕振华娶不到人?我倒挺放心,现在外头女孩子虚荣的多,嫁他未必是嫁他的人,也许只是为了建筑师的头衔,他不能不小心点。”

“什么?”

玫瑰挤眉弄眼,偷偷跟我说:“现在连你也骂。”

“振华,我有话跟你说。”

“你有没有想,将来做王老五的时候冷清清?父母迟早要离开你,到时连吃顿正经饭也办不到。”

“请说。”

“你与他是同学,差个天同地。”

“振华,你不准取笑我,你要听我把话说完。”

“士辉多本事,恐怕人家儿孙满堂的时候,你还是孤家寡人。”

我放下文件,端张椅子,坐在他对面,“我的耳朵在这里。”

果然——

“振华——”他握紧双手,脸色苍白。

把士辉的帖子带到家中,我就知道母亲要说些什么话。

我非常同情他,“你慢慢说,你遭遇到什么难事?”

我不以为忤,又笑了一笑。

“你会不会同情我?”他说。

士辉冷笑:“振华,你比我想像中更年轻、天真,祝你幸运。”

“我还不知道,士辉,先把事情告诉我,即使你已把公司卖给了我们的敌人,我也不会杀你。”

我说:“你以为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我的看法不一样,爱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幸福,而婚姻的支柱必须是爱情。”

“振华,别说笑了。”他苦涩地说。

他叹口气,“我不明白你。”

我沉默地等待他整理句子。

我摇摇头,“不,士辉,不是这样的。”

他再一次开口,“振华,我恋爱了。”他将脸埋在手中。

“你在等什么?”士辉诧异地问,“香港并没有下凡的仙子,婚后好努力向事业发展,女人都是一样的,感情可以培养。”

我立刻站起来,“啊,上帝。”我掩住嘴。

我只是微笑。

“救救我,振华。”他呜咽地说。

周士辉把我拉在一旁,“怎么?这里的几位小姐,喜不喜欢?”

我喃喃地说:“你这个倒霉蛋,你这个可怜的人,叫我怎么帮你呢,这种事怎么会发生在你身上的?若早来一两年,倒也好了,索性迟来二十年,倒也不妨,但现在——现在你快要做父亲了,士辉,世人是不会原谅你的,而你又偏偏那么在乎世人想些什么。”

关芝芝在狭小的厅房间笑着扑来扑去招呼客人,居然有种娴淑逼人的味道,我马上在心中盘问自己:黄振华,你也可以过这种美满的生活,何必再坚持下去?

士辉自喉咙发了一串混浊的声音。

钓到士辉这个金龟婿,太太们马上打蛇随棍上,乘胜追击,名单上早有黄振华三个字。我很礼貌地应付着她们。士辉的新房颜色太杂,家具太挤,配搭甚俗,但不知怎地,偏偏有一种喜气洋洋的幸福感,使我觉得寂寞。

我踱来踱去。

隔了数日士辉再约我去参观他的新居,现场有好几位女家的亲戚,纷纷对我表示极大的兴趣,我立刻明白了。

“是不是?”我说,“我叫你等的,我告诉你世上确实有爱情这回事,你们不信,你认为只要不讨厌那个女子,她就可以与你白头偕老,你这人!”

她很适合周士辉。

“别骂我,振华。”

我终于见到了士辉的终身伴侣,那女孩子叫芝芝,姓关,一个好女孩子。说她像白开水呢,她倒有英国小大学的学士文凭,可是谁也不能说她有味道,她还没有定型,外在与内在都非常普通。

“对不起。”我低声说。

“今天一起吃午饭。”他说。

我去倒了两杯过滤水,递一杯给士辉,一杯自己一口气喝见底。

“不在话下。”我笑,“现在可以公开你的新娘了吧?”

“芝芝知道了没有?”我问。

“借你老爹那部四五○来用。”士辉说。

他摇摇头。

“我答应你。”

我说:“或许你可以当是逢场作戏?我觉得你可以做得到,那么芝芝与孩子不会受到伤害。”

“一卡拉十五分”他说道,“请你任伴郎。”

“不,”他说,“我爱上了这个女孩子,我爱她不渝,我愿意为她离婚,我不能骗她,宁死也不愿骗她。”

我看了一眼,“大手笔,有没有一卡拉?”

“这是如何发生的?”我问,“短短的几个月,士辉,你肯定这不是一种假象?”

“看!这戒指。”他打开一只丝绒盒子,递到我面前,问道:“如何?”

“绝不。”他仰起头,像一个被判了死刑的囚犯。

我笑说道,“好家伙!”

“不可能,士辉,你的生命中完全没有废话,你一向是个说一是一,说二是二的家伙,你怎么可能爱到这种万劫不复的程度?”

第二天回到写字楼,士辉鬼鬼祟祟地跟我说:“振华,我决定结婚了。”

“事实摆在眼前,振华,我打算今天晚上回家跟芝芝提出分居的要求,如果她要杀了我,我让她杀,可是我必需去追求这个女孩子。”

有时候我也觉得老妈对玫瑰是过分一点。玫瑰还是个孩子,不应待她太严,净责骂不生效,有空得循循善诱,没空就放她一马,小孩子只要功课好,没大不了的事。

我瞠目结舌,“你是说,你还没到手?你放弃现有的美满家庭,牺牲妻儿的幸福,去追求一段缥缈的爱情?”我怪叫起来,“士辉,你疯了,你完全疯了!”

她笑了。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无法控制自己。”

我拉拉她一肩轰轰烈烈的卷发,“你知道你现在像什么?像吉卜赛野女郎。”

“这个女妖是谁?”我问,“告诉我。”我怒愤填胸。

玫瑰在我书房里溜来溜去,把地板折磨得“咯咯”响,然后抱紧我的脖子,感激地说:“大哥,你对我最好。”

“振华,振华,她是你的小妹玫瑰。”士辉说。

“不会的,你顺着她一点,就没事了。”

我如五雷轰顶,惨叫起来,“不可能!不可能!士辉,你胡说,你胡说!”我一生从来没有叫得那么凄厉,像看见了无常鬼似的。

“她一直不喜欢我。”玫瑰说。

这件事是真的。

“你别怪她,”我说,“她跟你有两个代沟,也难怪她看你不入眼。”

周士辉爱上了黄玫瑰。

玫瑰嘘一口气,“老妈真是!”她嘻皮笑脸。

周士辉已经疯掉了。

母亲总算离开书房。

回到家里,已经半夜,我整个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碰巧老妈尚没有睡,咳嗽着替我盛宵夜出来,使我更加难堪。

我推母亲出书房,“好了好了,你老也别动气,一会儿血压高了,反而不妙,去休息休息。”

老妈坐在书房里,忽然与我攀谈起来,她说:“苏小姐胜在高贵,虽然带点冷傲,怎么都强过那些骨头轻的小飞女,振华,这是你的福气,能够结婚,快快办妥喜事,别叫我担心。”

“怎么会生你这种女儿!”母亲骂道,“一点教养都没有,尽丢人。”

我略觉不安,“妈,你怎么了?无缘无故说这种话。”

我笑笑道:“妈,现在流行这种打扮,孩子们自然跟潮流走,你动气也没有用。”

她说:“振华,人能够活多久呢?数十载寒暑,晃眼而过,也许你觉得我将玫瑰管得太严,实在是为她好,她始终是我心头一块大石,性格控制命运,以她那个脾气,将来苦头吃不尽。”

母亲益发怒向胆边生,“把溜冰鞋脱下来!”我赔笑,“她已经住在这双溜冰鞋上了,怎么脱得下来?”

“吉人天相。”我苦笑。

玫瑰一张脸顿时阴暗下来,低着头,不响,双腿晃来晃去。

她看着我说:“你要照顾她,振华。”

母亲大发雷霆:“玫瑰,你试解释一下你的行为,现在还是二八天时,你穿个短裤短成这样,简直看得到屁股,是什么意思?一把好好的直发去弄成疯子似的,又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吗?”我握住母亲的手。

玫瑰手快,已经把钞票放进口袋里。

“你要记住我这话。”她说,“她是你唯一的小妹。茫茫人海,你俩同时托世在一个母亲的怀中,也是个缘分,你要照顾她。”

我摸出钞票,还没交到她手中,母亲已经推门进来,“振华,再不准给她钱!”

“是。”

“借钱给我,”她低声说,“三百。”像个小黑社会。

“我去睡了。”她拉拉外套。

“我有你这样的妹妹,痛苦是可以预期的。”我说,“有什么快说,好让我静心工作。”

我独个儿坐在书房良久。

“大哥,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应该,你太痛苦了。”她不屑地说。

母亲若没有对我说这番话,我对玫瑰一定先炸了起来,现在我叹完气再叹气,决定另外想一条计策。

我责问她:“你的正常鞋子呢?滚轴溜冰鞋怎么可以在室内穿?”

我留张条子在玫瑰房间才上床。

“她什么都反对,”玫瑰说,“我哪理她那么多。”她脚底一滑,溜到沙发上坐下。

第二天一早,她来推醒我。

“你发了神经,”我说,“等老妈见了你那个头,你就知道了。”

“大哥,找我?”她已经穿好了校服。

她若无其事地说:“我烫了头发。”一边嚼香口糖。

“玫瑰,打电话到学校请假,我有话跟你说。”我一边起床一边说道。

玫瑰本来齐腰的直发,现在卷得纠缠不清,野人似地散开来。

“什么话要说那么久?”她眨眨眼睛。

我看到她那样子,忍不住恐怖地惨呼一声:“玫瑰,你把你的头怎么了?”

“很重要。”

“大哥!”她把头探过来。

她看着我洗脸刷牙,大概也发觉我很沉重,于是找同学代她告假。

我不敢回头,我说:“玫瑰,你那可怜的大哥要赶功夫,别吵,好不好?”

我拿着咖啡与她在书房坐下,锁上门。

才写了三个字,玫瑰回来了,她一脚踢开书房门,大声嚷:“大哥,大哥!”

“玫瑰,大哥一向待你好,是不是?”

这一句话把我赶进书房里。

“别采取怀柔政策了,大哥,什么事?”

阿芳说:“你少贫嘴,小妹都那么多人追,你呢?什么时候娶媳妇?”

“不要再见周士辉这个人。”

“你去说说小姐呀,”我笑,“是你带大的。”

“为什么?”她反问道。

“是呀,太太说根本不用听,又说要转号码以求太平。”

“周士辉是有老婆的人,他妻子现在怀孕,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他来追你是错,你犯不着陪他错,你想想,如果人家周太太知道了这件事,会有多伤心?”

我说:“有这种事?”

玫瑰非常不耐烦,“那是他家的事。”

阿芳叹口气:“少爷,你不常在家,不知道,这种电话从早响到晚,全是找小姐的,烦死人。”

“你要答应我不再见这个人。”

我问阿芳:“这种电话很多?”

“大哥,我可没有主动去找过周士辉,他要跑了来在校门口等我,我可没法了。”

阿芳说:“小姐还没回来,我不清楚。”

我说:“可是他约你,你可以不接受?”

我诧异,又是找玫瑰。

“为什么?”玫瑰反问,“他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有交朋友的自由。”

电话铃又响起来,我刚想听,老佣人阿芳含着笑出来说:“少爷,让我来。”

“你连这件事都不肯答应大哥?”我怒问。

玫瑰尚不过是黄毛丫头,难道这些男孩子,全是为了一亲芳泽?我纳罕地想。

“我看不清其中的道理,大哥——有老婆就不能认识异性朋友?”

“好,”我说,“再见。”我放下电话。

我尽量控制脾气,“玫瑰,即使你不答应,我也要阻止这件事。”

“不,我想约她看电影。”他说。

玫瑰忽然哈哈大笑,“你是为我好,是不是?这句话在粤语片中时常听得到。”

我忍不住问:“你找她干什么?问她借功课?”

我沉默,为她的轻佻难受。

他非常的受宠若惊,“不不,我稍迟再找她好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这就是你对大哥的态度?”

我和颜悦色地说:“玫瑰还没放学呢,你哪一位,叫她打给你好不好?”

“不,不,”她说,“大哥,我知道你对我好——”

我接电话,那边是个小男生,怯怯地问:“玫瑰在吗?”

“原来你是知道的?”我既气愤又伤心。

妈妈说:“你去听罢,又是找玫瑰的。”她没好气地站起来,到书房去了。

“大哥,你要我怎么样?大哥别生气。”她又来哄我,“我都依你。”

电话铃响了。

“你是一只魔鬼,玫瑰,别说大哥没警告过你,玩火者终究被火焚,”我痛心地诅咒她,“你才十六岁,以后日子长着,你走着瞧。”

母亲也禁不往微笑,“也不知她搞什么鬼,都说圣德兰西是间名校,功课深得厉害,但是从小学一年级起,也没有看见过她翻课本,年年临大考才开夜车,却又年年考第一,我看这学校也没什么道理。”

“这件事真对你这么重要?”玫瑰问。

我连忙说道:“玫瑰的功课,还是一等的。”

“不是对我重要,而是对周士辉夫妇很重要,你何必把一时的任性建筑在别人下半生的痛苦上头。”

“是我自寻烦恼,”她发起牢骚,“四十岁还生孩子,现在女儿不像女儿,孙儿不像孙儿。”

“但这件事不是我的错,”玫瑰说,“我不是破坏他们家庭的罪人,远在周士辉的眼光落在我身上之时,他们的婚姻已经破裂,即使周士辉以后若无其事地活下去,他们的婚姻也名存实亡。”

我赔笑,“妈,现在的孩子,没什么好说的,他们都很有主张。”

我用拳头敲着桌子:“玫瑰,很多人不是这样子想的,这个世界不是这样的,如果你坚持不见周士辉,他会回到妻子身边——”

母亲说:“打烂了电话的全是找玫瑰,玫瑰最近很不像话,一天到晚就是懂得往外跑,出了事就来不及了,”她不悦,“你是她大哥,她一向听你的话,总该说说她。”

“他的妻子还会要他?”玫瑰睁大圆眼睛。

我抓抓头皮,“没对象。”

“玫瑰,那个可怜的女人并无别的选择。”

“你呢?”母亲问。

“天啊,”她嘲讽地说,“这个世界比我想像中更为破烂绝望,简直千疮百孔。”

“是。”

我的手都颤抖了,恨不得扑过去掴她一巴掌,她若是真的年幼无知,倒也好了,偏偏她又懂得太多,她完全把握了她的原始本领,将周士辉玩弄在股掌之上,像猫玩老鼠。

“听说士辉快要结婚了。”

我终于将头转过一边,我听见我自己说:“玫瑰,我并不认识你,你不再是我的小妹,作为一个大哥,我完全失败,我亏欠父母。”我心灰意冷。

母亲最近这一两年脾气很古怪,父亲叮嘱我们对她忍让一点,她正值更年期。

我站起来离开书房。

我唯唯诺诺。

“大哥——”玫瑰追上来。

她说:“士辉这孩子有生意头脑,能补足你的短处,将来生意做大了,难免有意见分歧这种事,你要忍让点。”

“让开!”我厌恶地推开她。

母亲对我是满意的。

那日我没有上班,下午在苏更生的公寓里诉苦。

我顿时啼笑皆非。这便是周士辉,我的生意拍档。

天又下雨了,她住的老房子又深又暗,并没有开灯,高高的天花板垂着小盏的水晶灯,随风偶尔叮叮作响,宽阔的露台上种着大张大张的芭蕉叶,红木茶几上有一大束姜花,幽幽的香味占据了我的心。

他的理由:“尤其是你,振华,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不怕一万,只怕万一,等我娶了她,才让她见你,情场如战场,你的条件太好,我不能放心。”

在她那里诉苦是最理想不过的,最实际的苦恼也变得缥缈无稽,活着是活着,生命还是舒畅美丽平和的。我爱上苏更生,因为她也给我同样的感觉。

玫瑰出落得如此美丽,蔷薇色的皮肤,圆眼睛,左边脸颊上一颗蓝痣,长腿,结实的胸脯,并且非常的活泼开朗。男孩子开始追求她的那年,我已读完建筑,得到父亲的资助,与同学周士辉合作,开设公司。周年少老成,他的世界明净愉快,人长得端正高尚,他对诗篇图画,鸟语花香,完全不感兴趣。生活方面,他注重汽车洋房,当然还有公司的账薄。他是典型的香港有为青年,你不能说他庸俗,因他是大学生,谈吐高雅,但也不能将他归入有学问类,因除出建筑外,他对外界一无所知,他会以为鲍蒂昔里是一种新出的名牌鳄鱼皮鞋。但我喜欢周士辉,他的优点非常多,和蔼可亲是他的首本好戏。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却把她收得非常严密,轻易不让我们见面。

她当下说:“玫瑰还年轻,少女最经不得有人为她家破人亡,她的魅力一旦受到证实,乐不可支,她怎么会听你的?”

后来,当然,她长大了,漂亮与不漂亮的孩子,同样是要长大的。

“叫我以后怎么见周关芝芝?”我软弱地问,“我可不担这种关系,我要搬出来住。”

她的生活毫无挫折。

“住到什么地方去?”苏说。

玫瑰不但长得好看,而且能说会道,讨人喜欢,考幼儿园的时候,无往不利,老师摸着她漆黑乌亮的头发,怜爱地说:“这个小小的黄玫瑰,将来是要当香港小姐的。”

我做个饿虎擒羊的姿势,说:“住在你这里来。”

玫瑰三岁大的时候,已是一个小小的美人胚子,连母亲也讶异不已,因为一家人都不过中人之姿,这样的水婴儿实在是意外之喜。

“原谅玫瑰。”

她是我唯一的妹妹,母亲在三十八岁那年生下她,父亲当时的生意蒸蒸日上,一切条件注定玫瑰是要被宠坏的。

“她是个烂苹果,周士辉如果一定要陪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子玩,那他罪有应得。”我挥挥手,“算我对不起母亲,我不能照顾她。”

黄玫瑰是我的妹妹玫瑰。她比我小十五岁,而我再也没见过比玫瑰更像一朵玫瑰的女孩子。

我真的搬了出来往,但没有搬到苏更生的公寓,我不赞成同居,这是男女关系中最坏最弱的一环。

我的名字叫黄振华。

我选了一层精致的平房,一不做二不休,把开业以来所赚的钱全部放了进来。我终于是要娶苏更生的,现在选定新居,也不算太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