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式介绍一下,我姓孙,名韶霜,公共安全研究专业,此次是受你们梁厅长之邀,会诊长安的治安痼疾,我是学院的,咱们之间不要有门户之见,组织上也不是对你们的工作不信任,而是觉得应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徐总队长,任副局,您二位不至于提防我一介女流吧?”这位孙韶霜女士笑道。
前面任副局明显地呃了一声,被这个词噎了一下,似乎触及到了他的难言之隐。他不解地回头看了这位年届五旬的女士一眼,十足地不相信,和印象中的从事反扒工作的差别太大。
余下两位笑了,感觉不出这笑里的含义,徐佑正笑着道着:“怎么可能啊,要有好办法,我们求之不得呢,您刚才‘痼疾’这个词非常好。我想调离这个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实在是没人愿意来啊。”
“差不多,要更小一点……反扒工作。”徐佑正道。
“大盗好抓,小贼难防,全市八百多万常住,两百多万流动人口,旅游旺季,日均峰值能达二十万以上,处于西北交通枢纽,周边经济发展又极不均衡,邻市甚至邻省的贼娃子都往这儿跑啊,这里又不像沿海经济发达有那么多营生可做,大部分务工的,干着干着也成贼娃子了。”任副局咧着嘴道,明显是往轻里说,顾及着徐佑正这位治安总队长的面子。
“还小?不会哪位外宾贵重物品被扒了吧?”任副局道,这种事最可能,那些毛贼可不分里外人,逮着就偷。
“老疮疤了,不怕您笑话,网上一搜,那个名胜古迹都没有这里的贼出名,古韵天城,被网友改成贼城了,贼村的情况也确实存在,和有些地方的贩毒村、诈骗村、造假村情况差不多,经济发展不均衡,就业渠道狭窄、城市化进程过快,客观原因引起犯罪率攀升各种各样吧,但主观上我们工作真没偷懒,每年处以扒窃类案件四万多例,平均每天超过一百例,可还是无济于事啊。”徐佑正苦诉道。
徐总队长摇头:“错,再小点。”
“主要的症结在哪儿?在您看来……”孙韶霜客气地、小心翼翼地问。
“嗯,黑导游?宰岔客人了?”任副局长好奇问,长安经常出这事,那些黑导游指不定把那位爷宰了,然后不是被网上讨伐就是被上级过问,小事也能给整得满城风雨。
是求教的语气,徐佑正道:“重复作案率太高,大部分都是小错不断大案不犯,侵财目标主要以游客的钱包、手机为主,大部分都够不着立案标准,顶多拘留几天,出来还干,有些老贼比我的警龄都长,而且他们的团伙新人成长得特别快,您能想像出原因吗?”
“呵呵,这回反过来,你往小处想。”徐佑正总队长哼声笑了。
“是什么?”孙韶霜好奇了。
前座的任副局好奇了,省厅的客人,不能关心治安上这种小案子吧?他出声道着:“徐总队长,到底什么情况啊,出大案了?”
“和咱们打击有关,您想啊,本来是孤立作案的毛贼,一拘留,或者羁押,等于给他们一个交流技术的机会,扩散得太快啊,我们各反扒大队总结出来的扒窃手法,目前已经有几十种了,严盯的各类嫌疑人有几十个……即便是如此,我们还是跟不上他们手法翻新的速度,每个月都有新手法出现。”徐佑正道。
“与之前相比,运用视频侦测技术破案率提升三成左右,路面‘双抢’案件的发案率缩减百分之二十。效果还是明显的,不过毕竟是旅游城市,一遇到客流剧增,案发率也跟着上升,警力永远是不够啊。”徐总队长叹道,所有向上级的汇报都是一个表情,一叹气,一皱眉,多年公安的职业毛病就写在脸上了,额头皱纹能看到一个深深的“川”字。
这么严重,孙韶霜愁眉一皱喃喃道了句:“哦,我想起来了,你们总队给省厅的汇报里,提到有组织的团伙作案,和以往定义团伙不同的是,他们团伙成员是随机组合……这是一个很危险的信号,团伙之间如果也能实现随机组合,那就说明,有组织化、专业化甚至职业犯罪的倾向。这和个体、个别小团伙犯罪是有质的区别的。”
“效果如何?”孙女士问。
“这个……真不是危言耸听。”
“勉强到这个数,如果不算棚户区和老城区的话。”旁座徐总队长回道。
徐佑正直视着孙韶霜,犹豫一秒钟,还是直言相告了,他比划着:“不特定的作案手法,扒、划、镊、夹、掏、抓、套等等,偷的方式千变万化;不特定的交流方式,可能是眼神、可能是手势、也可能是江湖黑话;隐敝的销赃渠道,由血缘关系组成的错综复杂的犯罪网络,再加上这里经常出现的客流峰值,一个峰值过来就是几十万游客,而且很多被侵财的游客连案也不报,根本不可能寻找到这些毛贼的活动规律啊……或者根本不用找规律,随便登上辆公交、随便去个景点,都有贼出没。”
车快驶到高架出口时,孙女士好奇问着:“徐总队长啊,天网监控在长安覆盖率应该达到百分之八十以上了吧?”
孙韶霜眼神怔了,慢慢嘴合不拢了,似乎没有想到严重到这种程度,前座的任兆文副局长回头补充着:“孙教授,真不是危言耸听,我老婆一年换了三个手机,全是逛商场被偷了,我好歹也是公安局的,不照样没治。”
警装的这位是长安市的任兆文副局长,一大早接到了省厅这个接待任务,要陪同治安总队长徐佑正观摩全市治安防控各个节点,就是后座那位,但奇怪的是,多了一位莫名其妙的孙女士,从上车到现在,连介绍都没有,这就让任副局心里嘀咕了。
噗声,开车的司机笑喷了,他赶紧闭嘴,这个很可笑的事,却让三位一点也笑不出来,好半晌孙韶霜才从震惊中省过神来,她喃喃道着:“哦……怨不得我这位厅长老同学给我们学校毕业生就业分配开这么大方便之门啊,是把难题扣我头上了。”
她的旁座亦是位中年男子,国字脸,西北汉子标准的大腮厚唇,他似乎是忍着烟瘾,手伸进了口袋,犹豫间一看旁座的女士,又憋回去了。
是梁厅的老同学,任副局心里惴惴,下意识地正襟危坐了,徐总队长却是道着:“我们寻求解决途径也有很多年了,各省的交流也不少,但有些犯罪行为,地域性的特征很明显,比如南北的贼,都不一样,我们曾经试过用广深等省市兄弟单位的经验作法,启用一部分特情,以贼治贼,试图摸清长安市大小贼伙的脉络,结果很不理想。”
“被你们梁厅点将来了,我可不敢假公济私啊,再说这就是我老家,太熟悉了,反而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这位中年女人笑道。
特情……特殊情况的简称,意指特殊情况下使用有轻微违法嫌疑人员检举、揭发犯罪线索及人员等,在执法系统这是一个敏感的词,口头上都知道“特情”确有其人,而文字上永远不会有这两个字的存在。孙韶霜对此见怪不怪,直问着:“那问题出在哪儿?”
说话的是位中年女人,便装,一身中规中矩的普通西装看得出公务员那种刻板和教条,不过似乎是上级来人,前座的警装男子回头笑道着:“咱们土话更形象,叫‘长安有座钟鼓楼,半截插在天里头’……孙教授,您要得空,我带您去钟鼓楼瞧瞧去,修缮以后还是挺不错的,就是人有点多。”
“西北民风剽悍啊,别说拘留几天,你就判个一年两年他们根本不在乎,那点罪名根本扣不住他们,别说偷东西了,就咱们这块的土贼,你枪顶脑袋上,他照样破口大骂,说警察断他财路,要跟警察不死不休呢。”徐佑正苦笑道,民不畏法,奈何以法驱之?身在其中,方知此言不虚。
“朝钟暮鼓不到耳,明月孤云长挂情………一别几十年啊。这座城市厚重得我有点无法接受高新区。”
对这话孙韶霜是有共鸣的,城市化进程越快、贫富差距越大、民间戾气越盛,执法环境越差,反映在警务上,就是警察越来越难当,接下的话题就走向沉闷了,任副局和徐总队絮絮介绍着,全市九个反扒大队,一半多是辅警,连正式待遇都得不到了辅警,怎么可能用忠诚和奉献去要求人家?抓了放、放了抓,贼不烦,警察也烦啊,更有甚者,出现过几次团伙贼报复辅警家属的事,虽然依法惩处了,但阴影也肯定留下了,种种事端让人心浮动越来越大,外面的没人想进来,里面个在想尽一切办法调走,而实在调不走的,只能混日子了。
官厅立交,一辆疾驰的商务车里,副驾的一位警装男子被远处楼厦高大的玻璃幕墙反射到了眼睛,他下意识地收回了视线,缓缓摇上了车窗,闭合时,听到了后排有感叹道:
反观犯罪团伙就不一样了,执法文明程度要求越来越严,认罪的难度越来越大,往往是抓住贼抓不住赃,逮回人来也是空忙一场。除非是人赃俱获。可就即便人赃俱获了,一个钱包一个手机能判多重的罪?等出去只会变本加厉。
驶出旧城门,随着视线所及,早已挣脱城墙束缚的古城景致骤变,附仰间,是入云的信号塔、是云间的航班;极目处,是嶙次的楼厦、错落的高架、川流不息的公路网;倾听时,却不闻心头的笙歌金鼓,唯余车声躁杂。
于是道消魔长,就形成了如今这样一个积重难治的局面,而且是所有犯罪嫌疑人中量刑最轻的一类把警中大员齐齐难住了:小偷。
悠扬的钟声响彻在古城长安上空,蓝天云彩下的巍峨宫殿、灰砖城墙、钟楼金顶、雕栏彩绘交相辉映,像在还原千年时空之外的强汉盛唐,只不过百代风雅、千年繁华已经消散在无尽的时空,唯余下让后人凭吊兴亡盛衰的古迹。
车驶下了纺织路主干,路过区公安局,拐上了纺一路,远远地能看到拉着电网的砖墙,那个显得有点破败的地方是设在水沟村的拘留所,据说那个全市最大的拘留所,汇聚着长安街市上形形色色的惯偷,在扒窃嫌疑人中有“进修所”之称,意指进入过这里,见识和技艺才会突飞猛进。
铛…铛…铛…
这里也是孙韶霜长安之行的第一站,从最高的省厅到最底层的拘留所,从百代风雅的古城胜景,一路看到阴暗角落里的藏污纳垢,她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