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茹去了对面酒楼,包了一间房,坐在窗台边上,静静瞧着赌场外面。
沈明撇撇嘴,往里面去了。
没多久,赌场外一阵喧闹,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许多人簇拥上去,叫着“洛公子”。
柳玉茹有些无奈,她用扇子拍了沈明一下,不满道:“去。”
她寻声朝着马车看过去,就见马车里探出一只手搭在侍从手上,随后一个长得十分秀气的男人从马车里探出身子。
沈明愣了愣:“你跑到这儿来赌钱?”
他穿着一身湛蓝色的袍子,五官来看也十分精致俊美,面上带笑,手提着一把纸扇。从整体来看,似是个普通书生,但他眉宇之间却带着股说不出的邪气,怎么看,都让不能让人单纯将他与一个“书生”联系。
说着,柳玉茹停在三德赌坊前,她朝着沈明扬了扬下巴,同沈明道:“你去里面,放一百两银子在桌上,说要同老板赌。他们会让你进后院,到时候你说你家主人要见他,让他到隔壁酒楼找我。”
旁边人都殷勤伺候着他进去,对方神色慵懒走进去。到了门口时,他顿了顿步子,朝着柳玉茹的方向看了过来。
“王善泉和普通官家不一样,”柳玉茹平淡道,“这人没有底线,手段毒辣,咱们要早做防备才好,在扬州行事,首先要把出逃的路给规划出来。”
柳玉茹惊觉此人敏锐,但她也没躲,就凭栏而望,似是哪家小姐出游,随意打量着周遭。
沈明看着柳玉茹在城游走,同柳玉茹道:“你这是在找个什么?”
对方静静注视着她,过了片刻后,他板着脸,转过身去,似是不大开心一般,进了赌场。
柳玉茹听得这个消息,她瞧见商铺里打着算盘的人,还是她家的老账房,她犹豫了片刻,让沈明给老账房去对面买了一壶酒送过去,便领着沈明走了。
这人进了赌场后,柳玉茹让印红将小二叫了进来,同小二打听着道:“你可知城有位洛公子?”
扬州城的商户明显是换了批人,除了一些不赚钱的小生意,赚钱的生意大多都换了老板。原来她家的商铺也换了人,她让沈明去打听,才知道顾家逃了之后,柳家因着受了牵连,柳宣将家产全都充给了王善泉,这才捡了条命,带着一家老小出了扬州,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小二得了这话便笑了:“洛公子原名洛子商,是节度使王大人的幕僚,如今扬州城半个归他管,这有谁不知道呢?”
柳玉茹进了城,她这次没有轻举妄动,她牒上的假身份叫柳雪,她故作脸上有疤痕,带了帷帽,四处看了看。
柳玉茹有些诧异,但她也立刻明白,一个这样年轻的人,能悄无声息成为王善泉手下第一红人,接管半个扬州,这绝非等闲之辈,她抓着小二,立刻将这洛子商的消息打听了一遍。
说着,柳玉茹就吩咐了沈明道:“沈明,走吧。”
但这洛子商来得突然,所有人只知道,他是在顾家倒之后出现的,就是他代替王家组织了整个扬州城商家的清洗,他在扬州说一不二,王善泉对他几乎言听计从。然而这个洛子商从哪儿来,过去做什么,哪里人,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况且,”柳玉茹笑了笑,平和道,“还差着粮食呢。”
柳玉茹心里有些发沉,她直觉觉得,这个洛子商,或许和顾家的关系,千丝万缕。
柳玉茹静静看着扬州城,她瞧着这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她静静看了许久,却是道:“来都来了,不带点东西走,岂不是白来一趟?”
她抓着小二又问了一会儿,基本摸清了扬州的情况。这时候,沈明便领着杨龙思走了进来。
柳玉茹到达扬州,印红瞧着扬州的城楼,不由得有些不安,她小心翼翼道:“少夫人,如今钱粮都差不多了,要不咱们收手回去吧?”
杨龙思看着柳玉茹,面前女子一身水蓝色长衫,带着帷帽,看不清面容身段,只能看得出是位身高等、颇为清瘦的女子。
八百万本金出来,不过四个月,就赚了二十七万石粮食和五十万两白银,这样的能力,让整个商队都叹为观止。
他朝着柳玉茹点了点头:“柳小姐。”
柳玉茹在一月终于到了扬州,这时候三十万石粮食已经差不多都到手了二十七万,甚至于她还额外多赚了五十万两。
柳玉茹抬手,刻意压低了声音,同杨龙思恭敬道:“杨先生请。”
信就这么一来一回,两人借着商队往来,慢慢就熬过了秋天,又熬过了深冬。
杨龙思坐到柳玉茹对面,开门见山道:“不知小姐请我过来,有何贵干?”
柳玉茹又吩咐了几句,这才回了望都。
“妾身听闻,扬州有白天的官,也有夜里的神,扬州白日官府管,夜里龙爷管,不知这话可说得真切?”
张叔回过神来,笑呵呵道:“少夫人放心吧,信一定带到的。”
“道上朋友谬赞,”杨龙思平静道,“说得夸大了。”
她故作镇定扭过头去,将发丝撂到耳后,轻咳了一声道:“张叔,路上小心。”
“倒也不尽然。”柳玉茹开口道,“至少夜里的码头,得归龙爷管,是吧?”
柳玉茹看见张叔的诧异,她有些脸红。
杨龙思听到这话,便明白了柳玉茹的来意。他直接道:“你要找我借船?”
第二天早上,她将信交给了要带着粮食回去的商队。张叔拿了信愣了愣,发现柳玉茹给他的信,也是沉甸甸的一沓。
“龙爷,”柳玉茹平静道,“妾身听闻,您在道上向来是个讲规矩的人。答应了的事,赴汤蹈火,也定会做到,妾身敬仰龙爷侠义之名,因此特意过来,想同龙爷借一条船。这条船停在码头,挂一个名,但是由妾身的人管,什么时候出发,装什么东西,龙爷疑虑一律不要过问。”
她将自己身边的事儿一一描述了,等写完了,发现事无巨细,也不知该写些什么了。
杨龙思听得这话,却是笑了:“柳小姐,您这要求,往大了,可是得让杨某赔上身家性命的,倒不知柳小姐,打算出多少价来做这事儿?”
于是她捏着笔,琢磨了又琢磨,才开始给他写信。
“我打算在扬州做一笔生意,我可以分龙爷这笔生意利润三成。”
然而天南海北不见,她没有办法,只能站起身来,坐到了桌边,她犹豫了很久,想写点什么给他,却又怕对方窥探到自己的心意,觉得太不矜持,太过轻浮。
“您说做生意,至少要告诉我是什么生意吧。”
她心感动无以复加,在暗夜之,她突然就特别想念顾思。
“龙爷,”柳玉茹轻轻笑了,“赌大小的时候,赌一边总有输的时候,要是两边一起赌,就绝无输的可能了,您说是吧?”
她习惯了做别人的依靠,习惯了立若参天大树。而这个人,却是头一个,努力为她遮风挡雨的人。
听到这话,杨龙思神色认真起来。
过去对她这样好的人,只有苏婉。只是苏婉身为母亲,虽然有心,但的确性子太懦弱了些,根本帮不了她太多。大多数时候,是她帮着苏婉,为她顶天立地。
柳玉茹抬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令牌,上面写着“幽”的字样。
这是她这一辈子,头一次遇到的,对她这么好的人。
杨龙思看着那个令牌,听着柳玉茹道:“我只是个生意人,生意的内容,很快你就知道,不过是买些物资,但我买得多些,所以需要一条船。这笔生意成了,钱财是小,但是我可以许诺,无论是幽州还是扬州,都有您的位置。”
她忍不住将纸页贴在胸口,深深呼了一口气。
杨龙思看着令牌,没有说话。
她不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是自作多情,还是就是事实,然而看着纸上的字,她还是觉得有种温暖涌上来。
过了许久后,他慢慢道:“我在扬州待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想着法子在幽州押宝?”
他想着她远走各地,是为了给他收粮,为了解决他的燃眉之急,于是他自个儿想了所有办法,让她不用操心。
“龙爷,幽州已对梁王用兵,最迟年后就会打下来,等幽州打下了梁王,平乱就是早晚的事儿。若扬州换了个人管,那就又是换了片天。换天时候,龙爷觉得,自己还能稳稳当当吗?”
想她不要太担心。
“今日我找龙爷办的事儿,自然给龙爷规划了后路。您给我找只外地人的船,我买下来,用他们的资料,您就当什么都不知道。正常计划下,我不会出事。若当真出了事儿,您就查几个人交差,算监督不力就是了。”
他这么拼命安置流民、用幽州债赚钱,填补幽州债的利息,甚至亲自和北梁交易,是不是都是……
柳玉茹给杨龙思谋划着出路。杨龙思皱着眉头,许久后,他疑惑道:“就算幽州平了乱,扬州也不一定换人管。”
柳玉茹愣了愣,那一瞬间,她脑海突然闪现了一个极为荒唐的想法。
“若是范大人进了东都,”柳玉茹肯定道,“王善泉必定人头落地。”
“幽州债的利息我已经解决,三十万石也已过半,剩下的我可以从北梁买来。你莫担心,早些回来。”
“为何?”
她瞧着他的信,慢慢有了困意,等到了最后,她才看到他最后一句话。
杨龙思疑惑出声。
她甚至能想象到他跟着百姓去田里种地的模样,想一想,就觉得这个男人,越发窝在了心里。
“您可知《讨梁贼》那篇檄出自何人之手?”
她想他大概是黑了一些,也应该会再长高些,说话做事,应当沉稳了许多。
柳玉茹平静提醒,杨龙思摇了摇头,柳玉茹喝了口茶,淡道:“顾思。”
柳玉茹静静看着,她蜷缩在床上,看着这人的话,脑海里居然就能勾勒出他做这些事儿的样子。
杨龙思猛地睁大了眼,瞬间却是明白过来。
说原来种水稻的泥里有虫子,趴在他脚上还会吸血,吓了他一大跳。
若这篇出自顾思之手,那顾思自然在幽州已经混得极为不错,以顾家和王家的家仇,又怎么容得下王善泉?
他说了许多,大多是他的政事儿。他还说了一些细节,他说他自己跟着那些农名下地一起开荒,挥舞锄头的时候被所有人笑话。
杨龙思沉默下来,柳玉茹喝着茶,静静等着杨龙思的抉择。
他写了自个儿在望都的改革,说他如何整顿了城地痞,安置流民。他说他开拓了好多荒地,让那些流民在那里耕种。每一个人都能领到地,第一年缴纳产粮七成,随后逐年递减,等到第十年,就归属他们。而流民第一年购买米粮和生活的钱,就从幽州债的钱里出来,等明年的他们开始交纳粮食,就是幽州债的收入。他说他算过了,这样一来,幽州债的利息就彻底抵上了。
片刻后,杨龙思开口道:“我给你找一艘船,之后的事我都不会管,钱你走赌场赌输进来,我不用你利润三成,给我十万两,一分不能少。”
随后他就写了家里的事,写了苏婉如何,江柔如何,写了她的店铺,甚至写了周烨和秦婉之。
“若是十万两,日后你需得将扬州的消息及时报过去。”
他先是告诉她,这次那篇《讨梁贼》的檄是他写的,说他有好好读书,让她不要担心。
柳玉茹冷静开口:“我会在这里开一家胭脂铺,日后你从胭脂铺那边的人同我联系。”
这次的信没有上次轻佻了,沉稳了许多。
“好。”
柳玉茹接到信那天,她赶了一天的路,她有些疲惫,脑子嗡嗡的,什么都没想,就坐在床上,看顾思给她的信。
杨龙思平稳道:“日后你若要找我,三德赌场后门敲三下,连续敲三次。”
大家关注这些事儿,给了柳玉茹充分的发挥空间。于是柳玉茹整夜整夜忙得昏天暗地。
柳玉茹点头,两人迅速谈好之后,杨龙思便站起身来,离开前他突然道:“小心洛子商。”
这篇檄并非采飞扬,但对仗工整,大气磅礴,用词尖锐甚至有那么点刻薄,据闻梁王看到的时候,在大殿里吐了血。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急得。
“嗯?”
大家都关注着幽州与梁王的占据。范轩领着人攻打梁王之后,并州和凉州也少量出兵骚扰有了动作。然而梁王早有对策,一时竟也没攻打下来,于是双方僵持着,梁王以皇帝之命下了对范轩的“讨贼令”,而范轩则是洋洋洒洒写了一篇“伐梁贼”。
柳玉茹抬头,杨龙思淡道:“这是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阴狠人物,当年顾家的事儿,就是他一手策划。”
她不过是一家想要开胭脂铺分店的老板,谁都想不到,这青沧两州这样大手笔的粮价起伏,会和这个说话时笑得温柔甚至带了几分腼腆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听得这话,柳玉茹猛地睁大了眼,她不敢做声,怕自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
而青州甚至还未察觉这一切,柳玉茹似乎只是偶然经过,偶然遇到了粮价的起伏,然后又偶然离开。
等杨龙思走出去门去,她才猛地站起身来,她将沈明叫进来,咬牙道:“你去替我查一个叫洛子商的,不管什么手段,都给我查清楚,这人哪儿来的、做过什么、和顾家什么关系!”
这时候,沧州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粮食的减少,粮价突然涨了起来。但所有人并没有发现这些事的关联性,有些聪明人后知后觉意识到事情似乎是有人刻意布局,但对于当时的大多数人而言,也不过就是觉得,战乱了,粮食又涨价了,仅此而已。
她就说,当年王荣调戏她逼顾思出手,想用这个案子去扳东都的江尚书。这样的计谋,怎么看都不像是王家的手笔。
柳玉茹接到信时,刚刚离开青州州府,正往下一个城市行去。青州比沧州富饶得多,三十万担粮食,她差不多已经凑足了十五万。
那时候她以为是王善泉老谋深算,如今看来,怕就是这个洛子商的手笔!
那信十分厚实,放在手里沉甸甸的,交在商队手里时,所有人都笑了,顾思板着脸,面对所有人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已经习惯了。
沈明见着她的神色,有些疑惑道:“这洛子商怎么了?”
顾思说归说,最后商队回去的时候,还是老老实实交了一封信过去。
“你不是爱杀狗官吗?”柳玉茹淡淡瞧他,“这次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狗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