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叮嘱,白烁点头,走进凤堂。
“掌座有言,只要重昭愿意放下尘世仇怨,这三十六刑鞭,可免。白烁,还有一炷香就是行刑之时,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白烁推开殿门,金光牢笼下,重昭转头,神情灰白,面目颓然。
凤堂外,戒备森严,有青衣陪着,无人敢拦白烁。
“阿昭……”
“他们凑不到一起,咱们能。”花红还没开口,小狐狸嬉皮笑脸凑上前,一把拽住她的手,“走走走,去大殿,仙族的热闹,不看白不看……”
瞧清闯进的人,重昭瞳孔一缩,随即面无表情低下头。
“你……”
白烁奔上前,手触到牢笼上,金光一闪,重昭面色一变,“不要碰……”
“放心吧,甭为你家殿主发愁了,他们两凑不到一起去。重昭那小子执念重,心思深,在他心里旁的东西总是比小白重要。还不如让小丫头撞撞南墙,撞破了,他们之间的羁绊也就碎了。”
哪知那金光打在白烁身上,白烁竟毫发无伤,重昭愣住,连白烁也愣了愣。
慕九悠悠的声音响起,花红一愣,转头,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狐族少主眯着眼,藏不住眼里的狡黠。
“这光……怎么对我没用?”
“我们不说,她就见不到重昭了?连你们家殿主都没留下她,你就该知道重昭在她心中有多重要。”
“阿烁,你……”重昭眼底不可思议,“你晋了上君?”
“你告诉她干什么?”花红怒道。
凤岛的法笼,上君之下定受反噬,白烁未伤在其下,必已是上君。可两日之前,她明明还只是一个散仙。
慕九话音未落,白烁转身朝凤堂而去。
“上君?”
“在凤堂,小白烁,你那师兄马上就要受天雷刑鞭了,我瞧他那身子骨八成挺不过去,还有点时间,去话话别……”
白烁愣愣看着掌心,自她在紫月湖醒来,状况百出,直到这时她才发现不止郁结于灵脉的旧伤好了,灵台处更充斥着丰沛的灵力。
白烁一连三问,花红眉头一皱,没说话,一旁慕九倒是回的贼快。
是紫月神息!大妖怪带她去无羁城,不是为了报复她,是为了给她疗伤……?
“小花,阿昭呢?他在哪?”
白烁心头一热,重昭低低的咳嗽声响起,她神思一敛,连忙举手就朝牢笼破去。
没等她开口,白烁已经急着扑了上来。
“阿昭,我救你出来。”
她不是送了消息给殿主,这祖宗怎么还是回来了?
“不用。”
两人迎面撞上白烁,慕九捂住嘴,花红神色一顿。
白烁仙力还未挥出,重昭低声打断,白烁举到半空的手一顿。
“哎哎哎,小花,你也要去凤殿凑热闹啊……”
重昭看向白烁,“阿烁,这不是你可以插手的事。刺杀紫薇星是大罪,若我叛逃,整个缥缈一门都会受到牵连。”
仙光一闪,白烁和青衣落在九华阁外,一旁花红正板着脸从逍遥阁里走出,慕九屁颠屁颠跟在她身后,活像个小尾巴。
“我不是要带你逃,我是要带你去向金曜仙座请罪,只要你愿意放下仇怨,那三十六刑鞭就不用……”
“多谢仙座!”
“不可能。”重昭抬头,眼底怨愤沉沉,“阿烁你别忘了,我修仙就是为了复仇,我若放弃灭门之恨,如何对得起我重家枉死的百口性命!今日只要我不死,迟早有一日,我必亲手诛杀紫薇星!”
“经此一事,本座相信,重昭必能放下执念,重修大道,本座也不愿我仙界失去这般奇才。”
“他们不是枉死!”白烁脱口而出,牢笼中,重昭愣住,充血的眼看向白烁。
松风眼含激动,还欲再拜谢,金曜叹息一声。
“你说什么?”他一步步走向白烁,任凭法牢的力量击打在身上,满身血痕下,他走到法牢前,双手握住牢笼,定定望着白烁。
许久,金曜扶起松风,“掌门拳拳慈心,本座答应你。”
“阿烁,我重家百条性命,活生生冤死在我面前,什么叫不是枉死?”
松风发色花白,以头俯地,声声郑重,止水殿中,落针可闻。
凤堂里死一样沉寂,许久白烁艰涩开口:“阿昭,当年重相确有谋反之心,证据确凿。”
“重昭金丹已受重创,若再受这三十六鞭,必灵台大损,仙脉断绝,日后于大道一途再难寸进,还请仙座怜我缥缈,为我缥缈一门留下一缕生机!”
“胡说!我重家三代入阁拜相,我爹忠君爱民,怎么会谋逆!”
金曜神色一变,松风却已拜倒。
“重家谋逆一案,是、是上将军府所查。”
“松风掌门!这……!”
白烁垂着眼,只这一句,凤堂里死一样静默。
“重昭于世间已无亲眷,他拜入缥缈,缥缈便是他的家门。他入门时虽是拜在师兄名下,可这三年来他的仙法历世之道皆为下君所传,我虽是其师叔,实担师父之责。未能化去他的执念,也是下君之过,人间有句老话,子不教父之过,下君明白重昭大错铸成,重罚不可免,只请仙座体恤,让小徒的这三十六刑鞭由下君代徒来受!”
重昭难以置信望着白烁,声音嘶哑破碎。
“掌门请说。”
“你说什么?我爹的罪,是谁定的?”
“仙座,松风有一句想言。”
“上将军府。”白烁抬眼,迎上重昭震惊的目光,轻声开口。
“松风掌门?你这是做什么?!”
如今人间这一朝,得封上将军柱国之位的,只有一人,上将军白荀。
松风倏然朝金曜而拜,“仙座!”
法牢里外,白烁和重昭四目相对,眼中映着对方的身影。
金曜一愣,“那掌门所求是何?”
十多年相伴,到如今,却熟悉又陌生。
“下君明白,下君所求并非于此。”
白烁终于说出了口,这么些年,她守在孤孑影单的重昭身边,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
“掌门不必如此。”金曜连忙扶起松风,“重昭毕竟在异城救了一众仙门子弟,昨日又救了茯苓一命,于公义于私情,本座都不欲伤他性命。只是……”金曜一顿,沉声道:“他到底犯了仙界铁律,重罚难逃,这三十六雷刑鞭纵使是本座有心偏颇,仙门众怒在前,本座实不能为其免。”
大妖怪问她,她有几条命,多重的情,要一直这么守着护着重昭。
松风深深一躬,“还请仙座看在我缥缈千年来护佑东海万民的苦劳上,答应下君一个不情之请。”
大妖怪不知道,她对重昭,不止是年少相伴的情谊,也不仅于少时逃婚的愧疚,真正让她不惜一切护住重昭的,是因为当年亲手将重家谋逆证据送上龙案的,是她父亲,上将军白荀。
“那掌门是为了……?”
重家谋逆,父亲身为臣子,无错,可重昭呢,他有什么错?她欠重昭,除了一条命能还给他,什么都做不了。
“仙座误会了,松风不是为了仙门不受连累而来。”
白烁的目光愧疚而坦然,仿佛这么多年,一直在等着这一天。
“此事御风上仙已为他作证,松风掌门还请放心,本座绝不会为了此事迁怒缥缈。”
重昭修仙数年,心智早非昔日少年,若非执念太深,不愿细想往事,或许他早已厘清真相。如今只白烁一言,他便知当年重家旧案,其实并非他心中以为的那般。
“仙座,下君愿以缥缈千年名声作保,重昭刺杀紫薇星,只是为了私仇,绝无勾结妖族祸乱苍生之心。”
世间谁都有可能冤枉重家,只有白荀不会。
金曜叹息,倒也理解松风待重昭的惜才。
他父亲待白荀知遇在先,重白两家姻亲再后,交好数十载,白老将军膝下无子,无擅权之心,除了皇命,他无需做任何多余的事。
缥缈没落已久,重昭仙骨绝佳,就算是知道他凡尘时的过往,也没有一座仙府会将他拒之门外。
但为什么,是白荀亲手查出了这一切?
松风抬头,“仙座,一入仙途,凡尘种种,已是云烟,他历经坎坷寻仙访道,既到了缥缈,便是命中与我缥缈有缘,大道至上,缥缈不会拒绝一个诚心入道的弟子。”
“上将军府,白老将军……”重昭双手被法笼烙得满是鲜血,他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他望着白烁,喃喃问她:“为什么我重家的罪,偏偏是你白家所定!为什么?为什么!”
金曜不解:“你既知其心有执念,为何还将其收入缥缈。”
“阿昭。”白烁说不出话,眼底几近被愧疚淹没。
松风面容平静,“是。”
突然,重昭抬头,定定看着她:“重家谋逆案,始于木啸山私兵?是不是?”
金曜一愣,“松风掌门,重昭入仙前在人间的身份,难道你早已知晓?”
白烁喉头哽咽,点头,“是。阿昭,对不起,是我害了……”
松风踏入殿中,见御风亦在,面露了然,朝金曜拱手行礼:“既是御风上仙在此,想来仙座已知我徒重昭为何会入皇城刺杀紫薇星了。”
“你没有对不起我,重家谋逆,我本叛逆之后,白老将军救我一命,网开一面,是我欠了你一条命才对。”
金曜颔首,时有仙将来禀缥缈掌门求见,金曜御风对视一眼,请其而入。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当年一手造成,若他早知真相,没有任性地调出那只私兵,或许……或许他能劝回父亲,或许重家不必满门皆殁。
御风宽慰道:“他仙途尚浅,多些磨难,于他未必是坏事。”
是他,是他让一切成为定局,让重家再无活路。
“原来如此,其父权欲熏心,累及满门,重昭仙骨绝佳,倒是可惜了。”
重昭踉跄几步退到法笼中。
止水殿中,金曜已从御风口中得知重昭身世,忍不住叹息一声。
“真是可笑,我修仙修道,自诩含冤在身,还要斩紫薇星还我重家公道……”他低着头,难辨神色,嘴角露出比哭还难看的自嘲。
南晚循声望去,只见松风正踏入金曜仙座所居的止水殿中。
“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最大的笑话,三十六刑鞭算什么,我早该死了。”他突然抬头,看向白烁,“上将军无错,有罪的是我重家。可纵使如此,重家百条性命在下面看着我……”重昭重重拍在自己胸口,一口血吐出。
“本君怎么忘了他。”
“阿昭!”白烁眼中惊惶,“你做什么!”
曦云轻哼一声,突然脚步一顿,看向不远处眉头皱起。
重昭眼中血红,竟隐有邪气萦绕,暴戾而浑浊。
“紫薇星掌天下,能让紫薇星一眼认出他的身份,重昭在人间时必出自勋贵之家,宁陨脉而不折,只怕是灭门血仇。如此更好,不用咱们云霄动手,便可除了这个隐患。”
白烁心底大惊。
“原来如此。”南晚恍然大悟。“徒儿听说御风上仙前些时日下凡历劫,原来是化作了紫薇星。师父,您说这重昭到底和紫薇星结了什么仇怨,竟宁愿碎仙骨,也不愿向紫薇星忏悔。”
“阿烁,这世上谁的恩情我都能受,只有你白家的恩,我受不起。”
“上一劫的紫薇星,正是御风上仙。”
“白老将军救命之恩,这三年相护之义,白烁,我今天一并还给你!”
“您是说……?”南晚一愣
重昭闭眼,一掌朝自己灵台处拍去。
曦云脚步一顿,“你是小辈,自然不知,其实自六万年前暮光陛下入主天宫掌管三界后,历代人间紫薇星都是由天宫上仙下凡历劫而化……”
仙力闪烁,伴着更强大的金光冲出凤堂,殿外,青衣面色一变推开殿门冲入,却愣在当下。
“徒儿不明白,重昭刺杀紫薇星,本是死罪,为何昨日御风上仙一句话,金曜掌座和诸位掌门便认可了他犯下如此大事,只为私怨,而非祸乱人间?”
囚困重昭的法笼被人撕碎,白烁一身是血紧紧抱住重昭,而他那只斩向灵台的手被白烁肩膀挡住,筋骨碎裂的声音在凤堂中响起。
“何事?”
白烁那只手,竟生生断了。
“多谢师父。”南晚脸色一喜,却又面带疑惑,“师父,徒儿有一事不明。”
“白烁!”青衣惊呼,一时竟不敢上前。
曦云轻哼一声,“跳梁小丑,何德何能成为梧桐魁首,授灵于天宫。昆仑素来独来独往,北辰身份特殊,位比昆仑掌门,他不会入天宫,仙族年轻一辈里无人能与你比肩,待今日雷刑过后,为师便举荐你入天宫授灵。”
白烁浑然不管自己那只无力垂下的手,惶恐地用另一只手拉住重昭。
“还是师父您高明,昨日三两句话便让那重昭弃了免罚的机会。惊雷上仙的三十六雷刑鞭,纵不死,也必会仙骨碎裂,难修大道。”
“阿昭,不是你的错,是我,一切都是我的错,你不要怪自己,好好活着好不好,好不好?”
曦云一路脚步轻快,南晚跟在他身后也难掩得意。
重昭愣愣看着满脸血眼泪直流的白烁,眼底邪气散去,疼惜哀恸错综复杂,他伸出手,想触碰白烁折断的臂膀,却颤抖停住,最终干涩地点头。
刑罚时间将至,众掌门领着弟子三三两两朝凤岛主殿而去。
“好,阿烁,我去认罪,我去向金曜仙座……”
松风轻叹一声,再不多言,抬步朝松风院外而去。
就在重昭终于说出这句话时,凤岛正中,洪亮的钟声骤然响起,随即一道雷电之力划过苍穹,白昼惊雷,整个凤堂都颤动起来。
“待昭儿回来,二叔的这些话,你说与他听。”
“怎么回事?”
“二叔?”尔昀一愣。
白烁和重昭不明所以。
“昀儿,这些时日二叔想来,仙途漫漫,仙门兴衰其实犹如日升月落,亦是寻常。以后缥缈一派只要秉持立门之初心,护佑东海子民便够了,重不重回三山六府的,其实也不重要了。”
“惊雷上仙的天雷刑鞭!”青衣微怔,看向重昭,“难道大殿里有人代你受了刑罚?”
松风拍拍尔昀的手,抬步朝院外走去,行了两步,身形一顿。
“师叔?!”
“昀儿,昭儿的事你就不要管了,二叔自有分寸。”
“掌门?”
“二叔,师弟他……”尔昀迎上前,刚想开口,松风摆摆手。
重昭脸色大变,转身化为一道流光直朝凤殿而去。
晨曦渐明,房门被推开,尔昀转头,松云一身道袍缓缓走去。
白烁欲跟上,青衣却拦住她,“白烁,你的伤很重!”
松风院外,尔昀焦灼踱步,自她昨夜将重昭刺杀紫薇星之事告诉松云后,松云一语不发,一步也未踏出房门,眼见重昭受刑时间将近,尔昀心急如焚。
白烁脸色苍白,胡乱从乾坤袋中掏出几粒丹药吃下,急道:“君上,我死不了,掌门旧伤在身,惊雷上仙的三十六刑鞭若受的是他,一定会出事!”
梧桐凤岛一夜沉寂。
青衣这才明白重昭为何连一身伤的白烁都顾不了了,拉着白烁朝正殿而去。
第七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