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眉目间微现悠远:“像我第一个夫家的孩子……很多人不知,我其实是有一个亲生的孩子的。但江湖传说,从来为了更近传说,就会忽略掉好多事实,弄得好像我只是三个儿子的后妈。”
苏落落一笑:“没错,好多事,拖得越久,虽越搁不下,却只能搁下。”
“其实我还有一个女孩儿……”
华年不由微愕,但话已出口,且不去管它。
她的神色更见淡远了,淡远得正好去埋那深远的痛。
——只怕还不只风情,直是……调情。
“那是山东魏家的。不过女孩儿可能不算孩儿,当时他、第一个死后……第一个不是我自己要嫁的,是指腹的婚约……他们问我是否守志?我说我肯定……肯定还是要‘生活’下去的。”
也还是句玩笑,可这玩笑开下来,更像关涉上风情了。
“他们就让我走了。”
所以他补充道:“开始未见成效,所以拖延着不敢来;后来稍有见效,因拖得时间长了,反更不好来,一来,怕更像挟恩图报似的……”
“可那个孩子,我也就再难一面。”
本来是谦词,说出后,却像关涉到一点风情的。
华年微笑地看着她。
华年微微一笑:“可能因为我自惭老丑。”
他的微笑中包着苦。
但苏落落总是让人轻松的。
——他的刀法本已破格,生涯中,更是不太关注什么“守志”的道德了。“守志”?守的谁的志?那万口一辞强要求你有的“志”?
选择“先生”一词,让她小费了点斟酌。
他微笑地望着她,想:山东“崔巍”那样的人家,居然肯放一个女人活着出来?她走出那个门,一定走得相当艰苦,是“净身出户”?
她微微一笑:“虽说这名字于我是不大吉利,但且不去管它。只是、‘先生’怎么一直不肯来?我们束脩奉不起,一杯水酒也不肯随意来领吗?”
他微笑地看着,心底却泛起一丝苦来。
“当然是‘屠苏’。”
苏落落已重整欢颜了。
“今儿喝什么?”
这个女人,虽弱,却也不全任由生活选择她,偶尔的、力所能及、她也尽力在选择生活。
光这些光景映窗,就如春风袭面,让人不自禁放松起来。
接起了刚才的话头,“你怎么可以说自己‘自惭老丑’?”
那年轻的身子健健的,身上的新衣簇簇的,臂上的筋肉爆爆的,劈出的刀风霍霍的……
她一双眼平静地看着他。
华年也很放松。因为楚囚居然成了一个好学生,不肯放松一点的,年三十,还在院子里练刀。
“其实我觉得、你很美啊。”
“因为我就是那种酒肉朋友吧。”
华年愣了愣,他没想到,居然有一天,会被一个女人称赞自己很“美”。
她笑笑地说。
华年忽然想起了自己的脸,那张少年时他一直自撼的脸。
“总是在这么需要有酒的时侯见到。”
窗外的雪籽敲打着屋檐,女人的眼角微微地蜷起来,全不管那会生出皱纹地蜷了起来。像走乏了就蜷了一条腿歇着,这么辛苦地赶了一年,蜷在炕上,蜷着听窗外那雪籽噼哩啪拉地落……听那一场、急景凋年。
话里也有一种半含半透的温逊,如她的年纪,正是“花褪残红青杏小”。
不知怎么,他们似同时想起了那个词:急景凋年。
袖盖到指节,中指节。
——急景是个好词。
酒在她指下,三根指。
急景凋年,凋出一朵花来。那花向内开,开在年龄深处,是树心里的年轮。
苏落落一只浅袖那么浅浅地拢着酒。
树的花其实是开在年终岁末万物凋零尽后,剩下的枝桠裸露出一根根瘦筋,迎风陡峭,可心里的尘灰冷意,不甘与酣痛还是会攒聚成花来,有时攒成一种郁懑的恣肆,有时凝聚出点暗魅的深艳……但都只成就自我的怀抱。
那衣衫是旧的,红褪了色,罩在外边的是一袭浅窄的半臂。半臂是一种妇人衣着,像一个过长的、过膝的坎肩,约略得都快人瘦如词了。袖口褪了色,半红带白的从浅青的半臂里露了出来,像一句忘了出处的词:花褪残红青杏小……
而这花,是终可——待浮花浪蕊俱尽,伴君幽独的。
苏落落浅袖深红。
他们听着窗外的雪。
菜只四个。
——急景这两个字有着音乐样的意味的。
简简单单的一桌酒。
它是:“怅望浮生急景,凄凉宝瑟余音”。那些身边的急景急急掠去,速度太快了,后者追前者,像箭追着箭,风拍打着风,后来的雪敲打着前面的雪,直到敲打出冰来,直要敲打出声音来,终究敲打出音韵了。
像一个严厉的长者,不肯承认,却更加独享着那份放纵小辈的私密的快乐。
戏台上的锣鼓急急慌慌地往前赶还是一种戏剧化。可这急景之音,疾去得太快了,人在走,风在向相反的放向走,下一声的传出远比上一声慢,所以到来的更晚,听长了,像越听越拖拍的调子。
最后,他是怀着一种放纵一下孩子式的心情而来的。
追不上的就总是好的,像今夜,除夕,无数人在生命深处爆响了年轮之花,可终究与谁,可以共数那年轮的深魅?
这孩子也开始长大了,却同时在“变小”。他开始不再只是骠捷勇悍,也渐渐也有了一丝孩子式的恃宠耍娇。可这耍娇他毕竟羞于给人看,更羞于让自己看。可还是有了“撒娇”的心,撒娇是因为持宠。持的是冷静的华年从不表露的宠。所以一旦发作,华年也却拒不了的。
华年与苏落落的眼睛忽然碰到了一起,在这急景凋年的晚上,忽然同升起抹调弄岁月的心情。
——直到新年,楚囚硬逼着华年去他家看看。
……那心情色本斑阑,被岁月磕碰得泛白,玩弄心起,苍凉里却又透出抹深艳来。
直到新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