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婚礼和父亲/吴冠中

我们的简单婚礼在励志社举行,因社内有老同学,费用给优惠,但没中餐,只是西餐,西餐就西餐吧。父亲生平第一次见西餐,我傍他坐,时刻照顾他。当服务员捧上一盘整条大鱼,轮流让客人各取所需,首先送到父亲面前,这当儿,正有人同我说话,未顾及父亲,他惊讶了,一面摇手:我吃不掉那么大鱼。我连忙用刀叉帮他分取一小块,他因不懂规矩感到难为情,其实,看他那土老头模样,别人早都谅解的。而我既中了状元,作为土老头的儿子,已毫无愧色。倒是回忆初到无锡城里上学时,真怕同学们讥笑父亲的土气。

婚期前他赶到南京,内衣口袋里藏着一百块钱,口袋用针线缝住。他没有告诉我如何筹措到这笔“巨款”,无非是粜稻、卖猪、卖鸡蛋、向亲友借贷……其实我事先并未向他要钱,当他摸出那一叠厚厚的钞票,我似乎看到鲁迅《药》中的华老栓,一清早出门时又按一遍腰里硬硬的银子,赶去换人血馒头来为儿子治病。为了省钱,父亲是坐慢车到南京的,车又误点,抵我们宿舍已是深夜。未婚妻拿出饼干请他吃,我知道他的习惯是不肯吃的,但这回真的吃了,吃了一些,未婚妻又请他再吃,我想这是多余的客气,但他居然又吃了,这样几次推让,他确乎吃了不少。事后,我们才知他从早晨离家,搭轮船,换火车,一整天没舍得在路上吃饭,而我们自己因无开伙条件,只在大食堂搭伙,就未考虑到给他做点什么吃的。

在南京举行婚礼后,我们一同回到农村老家去,父亲连人家送的鲜花,虽已开始萎谢,也要带回家,并一路向不相识的旅客炫耀:这是在南京结婚人家送的。母亲和家人早在老家门前等候,我们一到便放起鞭炮来,引来众多围观的乡邻和孩子们,父亲似乎显得比平时高昂起来。妻初次到我这农村老家,名副其实的寒舍,我虽曾真实对她谈过我家的情况,但仍不免暗暗担心她的失望与不满。但意外地看到我们的临时新房刷得雪白明亮,处处很整洁,父亲和母亲为此曾付出多大劳动!

父亲是农村小学教员,兼种田,因子女众多,家庭生计艰难,考虑到田地少,子女长大分家后更无立锥之地,因此竭力设法让子女读书,将来出外谋生,免得留在家里没有活路。为了子女上学,他一生勤俭、节省到了极点,乡里人说他连尿也要憋回家尿在自家粪坑里。我是长子,最先实现他的意愿,努力读书,考进不要钱的师范学校,年年争得奖学金,靠考,一直到考取教育部在全国范围内的公费留学生,中了状元了!农村通信不便,当父亲得知消息时不知他和母亲是怎样的欣喜,而且,此后不久,又通知他我们将在南京结婚。

半个世纪流失了,老屋早已拆除,父亲的坟早淹没于荒草或庄稼丛中,他的儿女天各一方,有时会怀念他。他的孙子,孙子的孩子们不再知道他!乡里的孩子们也不再知道他。但,就是他,受吴氏宗祠的委托,在村里首创私立吴氏小学。最初的私立吴氏小学今天已发展成一千余师生规模的中心小学,我用他的名义在小学里设立了教学奖励基金,作为纪念,忘却的纪念或永远的纪念。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这是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最高的奢望,我有幸品尝过这种欢乐。往事如烟,我和妻已是白头老伴,但当年婚礼中的父亲形象却永不消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