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多高大呀!像成人呢,几岁了?”
有一次,父亲带我到一个本家去拜年,这本家和父亲很相得,对于我的读书问题,从来没有当面反对过,自然,腹非一定是早已腹非了的,也许因为腹非得太久的缘故吧,这一回,终于忍不住了,他明明是知道我的年纪的,一见面就问道:
我一看来势不妙,低下头,一声不响。父亲回答道:“十四岁了!”
然而穷人而要读书,毕竟还是一件大罪案。可恨我又没有使自己变成小孩的法术,竟一年一年长大起来,长大而犹读书,好像脸上给刺了字,更加见不得人了。
“真快!真快!我家阿强是十六岁成家的。你的……嗨嗨!还在念书。”
在乡下,穷到卖田卖屋,一定会被看成没有出息,但还不足为奇,只有粪缸基地是不能卖的,一卖,这就把子孙的根基也卖掉了,据说后代就不会“发”。那位绅士的舌头,是尖成两叉的,他诬蔑了我的父亲,也断定了我的前途。说得那么肯定,不久,就纷纷传开去,连祖母和母亲也怀疑起来。以侮辱还侮辱,对于绅士们,父亲是决不宽容的,也不因谣言而灰心。我仍旧读着书。
“唔!”父亲含糊地答了一声。
“连粪缸基地也卖把我了,还给读书,死不觉悟!”
“你到底预备给他干什么呢?这样下去,人家会笑话的!”这真是单刀直入。他说完了,拼命吸着水烟,仿佛水烟筒里出了妖孽似的。
对于绅士们,这也真是一个极大的侮辱吧,因此招来了普遍的不满。而填补这不满的,是冷嘲和诬蔑,有一回,一个绅士甚至得意地说:
“我看,还是找一着生意吧,三年学满,也可以有三五元钱一月,饭总可以吃人家的喽,还不要出学费。嗨!你真傻!现在是民国了呀,难道还想他读书赶考吗?况且,你家是世代种田的!嗨嗨!”
我也是种田坯之一。从我应该念书的时候起,家道更不如前了,按例,连进学校的福份也没有。但是父亲的决心,终于打破了那习惯,我不但进了学校,和富家子弟坐在一起,而且一年一年念下去,好像在和他们比赛似的。
这“嗨嗨”颇有效力,父亲知道我不能再耽在乡下了,距高小毕业还差半年,就摒挡些钱,让我转学到上海去,从此离开了故乡,离开了冷嘲和诬蔑。但我的父亲所受的,一定比先前更多,更厉害。
我们村里虽然没有巨富之家,但小康是有的,高墙头,小老婆,鸦片烟枪,一件不少,只是找不出一个中学生。有钱人家的子弟,小学毕了业,就被送到钱庄里,南货店里,当学徒去了。贫穷的呢,留在乡下,是种田坯。
在上海过了一年,到得一九二八年春天,我就决定不再念书了。每天躲在家里,算算开学的日子近起来,我的心越是悲苦,但一点也没有法子想。开学了,一天,两天,三天,我完全绝望了。学校写信来问我为什么不再去读书,因为不愿意说出原因,就推说身体不好,不能再用功。
这痛苦使他有了最大的决心。
几天以后,得到上海方面一个远房亲戚的通知,说是有个工作可以为我介绍,连忙出来,不料机会已经错过,那位亲戚对父亲说:
我们有一种古老的意思,以为搦锄头柄人家的子弟,不需要多读书,因为那命运注定是种田坯。受了世俗观念播弄的父亲,只在私塾里念了两年书,所读的是什么呢?我不清楚,从他后来的谈话揣测起来,大概是《百家姓》和《幼学琼林》吧,但也说不定,说得定的,是他的对于失学的懊恨。他做的事太多,识的字太少了。每次当我看见他提起笔,颤巍巍地在纸上签名的时候,那脸色,总是非常黯淡,我明白:他的心是痛苦的。
“还是让他继续读书吧,我可以供给膳宿的。”
用来抵抗这无法摆脱的,我就只有写一点,写出那最使我怀念的一点来——
父亲立刻答应了,一面就计划怎样来酬谢他。我又进了那个学校,无条件的取消了不能用功的前言。
我的对于死去的父亲,那哀念,也正如虫蚁之于小草,虽不足取,但于自己是深切的。他活得平庸,也死得平庸,泥土一盖上身,人们就把他从记忆里撵出,忘掉了,只有我还时时想起,又因这想起而苦恼,而悲哀,而至于无法摆脱。
为了要筹措这几年学费,父亲卖去了仅有的几亩田,欠了不少债,受尽绅士们的非难轻蔑。等到我自己私下找到职业,坚决表示不再读书的时候,他已经因为经济的逼迫,神经失常。三年后,带着诬蔑和冷嘲,默默地死去了。
路边的小草悄悄地发了芽,随着时序,又悄悄地枯去了,这不过是跟着自然的法则在荣枯,说起来,毫不足奇。然而,即使是这样平庸的生息,这样不被注意的一根小草吧,对于受过它的荫覆的虫蚁,这变故却是一种悲哀——深切而不易于退去的悲哀。
我先后读了十年书,仿佛犯了弥天大罪,辱没了祖宗似的,使绅士们不平了小半世。奴隶的命运竟是这样不容易摆脱的!我看见了周围的压迫、侮辱、剥削。看见了冷嘲和诬蔑,但是,也看见了种在这诬蔑里的决心,我是受着这决心的荫庇长大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