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余实不相信,教育厅岂是成菊这种女人想进就能进去的地方。成菊说,只有当官的才怕当官的,自己什么都不是,也就什么人都不怕。成菊出门时,就将邓有米当成宝贝的那张发黄的报纸带在身上。那上面有张英才几年前写的那篇文章和王主任拍的照片。成菊说,教育厅的看门人一见到这张报纸,就将她领到副厅长那儿。村长余实还是不相信,他要成菊将退回的钱给大家看看。成菊居然学会了冷笑:想看别人的钱,最好到银行门口站着。村长余实更生气了,他觉得成菊正在得到某位高手的指点。
成菊逢人就说,她惦记着自己养的鸡和猪。还说县教育局的人连村长余实都不如,没办法,她只好去省里上访。一向怕事的成菊,突然胆壮了,根本不把村长余实放在眼里。成菊此去见到了教育厅副厅长,副厅长亲自打电话,让县里退钱,还说,如果邓有米真的以一己之力,将界岭小学大楼重新盖起来,他要亲自来剪彩,然后另案解决邓有米的所有问题。
教育局退钱给成菊的事,余校长后来也问过,成菊却是笑而不答。
积雪刚开始融化,成菊就回来了。
余校长有某种预感,当即慌了,连连说:“邓校长不在,你可不要乱来。”
这时候,大多数人开始同情邓有米,辛辛苦苦多少年,花一分钱都觉得心疼,好不容易攒了些钱,本以为买到了后半辈子的幸福,到头来只是买了一个能够被开除公职的资格。
成菊说:“我没有乱来,是老邓要我这样做的。”
时间不长,第二场雪又落下来。
至于邓有米要她做什么,成菊不肯多说一个字。
村长余实想将成菊喂养的鸡和猪抓走,叶碧秋的小姨却不答应。他们两家一向如此,哪怕忘了交代,只要一家屋里没人,另一家就会帮忙照料。毕竟是老村长的女儿,村长余实在她面前还不敢为所欲为。
一旁的孙四海像是比余校长还明白,他深深地看了成菊一眼后,便将话岔开:“你家老邓还好吗?”
第一场雪落下之前,成菊来到学校,要余校长写个证明,并且盖上学校公章,她要去县教育局要回邓有米交的那一万元工龄钱。余校长按她的要求写了证明。成菊刚下山,界岭就开始落雪,很快就将下山的路封死了。按照检察院的要求,余校长他们有责任将成菊的动向及时上报。放学之后,余校长才将成菊的去向告诉村长余实。村长余实很生气,他不仅又要骂人,还萌发了将谁痛打一顿的念头。等到道路通了,村长余实向检察院报告时,即便是成菊脸上有个明显疤痕,也没有人清楚她去了哪里。
成菊说:“哪有不好的,从教一个班,变成只教一个人,胖得都快像教授了。”
方书记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就让蓝飞起草一份给有关部门的情况简报,建议开除邓有米的公职,然后亲自打电话给检察院检察长,让他接待前来举报的村长余实。有在县教育局帮助工作的经历,张英才深深地明白,但凡有领导干部在没有割袍断义的必要时主动要求处罚某个人,最能表明这位领导渴望升迁的程度。
孙四海又说:“那么调皮的家伙,老邓能镇住?”
对于方书记前后判若两人的变化,张英才一点也不惊讶。
成菊自豪地说:“老邓只讲了一个故事,再出一道数学题,就将那孩子征服了。”
村长余实讥笑邓有米,差不多三十年省吃俭用,才凑到一万元工龄钱,想凑齐十万捐款,未必还想再活三百年?邓有米义正词严地告诉他,说不定不用等到界岭小学再建新楼,余实的村长就当不下去了。邓有米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让村长余实很愤怒,脸上的几块肌肉抽搐了几次,不敢有进一步动作。在骂了一堆脏话后,村长余实转过身去,在方书记面前显出一副忍辱负重的样子。
孙四海轻轻一笑,心想那道数学题一定是夏雪出过的“将123456789等数字,不重复地填在□□□□×□=□□□□中”。追问之下,果真是如此。那孩子算了两天,也没算出结果。邓有米告诉他,结果是1963×4=7852,还说界岭小学的学生解这道题,没有超过十分钟的。邓有米将那孩子刺激了一下,回头又讲了一个与学语文有关的笑话安抚他。
邓有米曾经向夏雪的父母发誓,他不敢说多长时间,但一定会在二位有生之年,在界岭这里,还给夏雪一座教学楼。邓有米还说,未来的合同中一定要写上,教学楼的竣工酒席要摆在一楼教室里,请建筑公司老板喝酒时,头顶上的二楼教室要堆上一百只装满沙土的麻袋。这个主意是夏雪的父母替他想到的。夏雪的父母说,当年金门岛上的守军验收碉堡时,就是让承包人待在里面,外面用大炮轰。所以,当解放军万炮齐轰时,那些碉堡居然没炸毁。
成菊不会讲普通话,她将邓有米讲过的笑话悄悄说给蓝小梅,再让蓝小梅用普通话讲给大家听。蓝小梅听后,捧着肚子自己先笑够了,才讲给大家听:
张英才后来得知这些事,也和大家一样惊讶。
“一名骑兵在作战中不幸被俘。敌军首领对他说,由于你在作战中表现英勇,在杀你之前,可以满足你三个要求。骑兵想也没想就说,我想对我的马说句话。首领答应了,于是骑兵走过去,对他的马耳语了一句。马听后,疾驰而去,黄昏时,背了一个漂亮女郎回来。当天晚上,骑兵便与女郎共度良宵。第二天,敌军首领又让骑兵提出第二个要求。骑兵再次要求和马说句话。首领答应后,骑兵再次跟马耳语了一句。马又呼啸而去,黄昏时,又背了一个更为漂亮性感的女郎回来。让骑兵又度过了快乐的一夜。敌军首领大为叹服:虽然你的马令人大开眼界,不过明天我就要杀你,现在,请你提出最后一个要求吧。骑兵想了一下,还是要求同他的马单独谈谈。敌军首领觉得很奇怪,不过还是点头应允。帐篷里只剩下骑兵和他的宝马。骑兵死死地盯着他的马,突然揪住它的双耳,气冲冲地说:我再说一遍,带一个旅的人来,不是带一个女的人来!”
因为百感交集,夏雪父母的心里也乱套了,他们悲愤地说,这些钱是他俩一分一厘地攒起来的,本想留作女儿出嫁时用。女儿生前恨死了那些手也脏、钱也脏的人,想不到女儿死后还被拖进不明不白的官司中。夏雪的父母这样说过之后,谁也不忍心去问夏雪是如何死的。那是白发斑斑的父母送走秀发飘飘的女儿后,所留下的最后伤悲、最深情感和最难最苦的苦难。
张英才觉得,编这个笑话来说明学习汉语拼音及普通话的重要性的人,也是一个高手。
夏雪的父母伤心时,才让大家想起来,夏雪已经死了。
村长余实所担心的高手,其实就是他们三个,如果加上蓝小梅就是“四人帮”了。张英才一回界岭小学,余校长就将邓有米的去向告诉了他。如果检察院的人真正了解民办教师,很容易就能抓到邓有米。在几间破教室里待了二三十年,到了这种地步,惟有找学生帮忙。邓有米决定到外面避风头时,余校长和孙四海就要他去找叶萌,如果叶萌的老板还需要人做家教,教自己的小儿子,那可是最好不过的去处。邓有米一走就是几个月,日思夜想的成菊要去看望,“四人帮”们在一起商量几次,最后还是觉得蓝小梅想的办法最好。本来说好,去县教育局要钱只是外出的借口,没想成菊真的这样做了,也真的将钱要了回来,至于成菊将钱弄到哪里去,她虽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
更让夏雪父母觉得不可思议的是,邓有米将两万元存款单还给教育站后,被检察院作为赃款扣留了。夏雪的父母很清楚,一旦被认定为赃款,名义上是要上缴国库,实际上只在账面上划转一下,又回到收缴单位,变成他们的工作经费。夏雪的父母说,早知会这样,还不如用邓有米省下来的这笔钱,帮余校长和孙四海交了那笔工龄钱,早点让他们转为公办教师,一了半辈子的心愿。
更加不可思议的是,成菊跑去上访也是真的,见到教育厅副厅长也是真的。只是过程有些造假。成菊只对余校长说了真话,她去教育厅时,那里正在盖一栋仰头看不到顶的高楼。成菊说,夏雪父母捐建的那么一点小的教学楼都要花十万,教育厅的楼盖得像界岭小学后山那样庞大,要花多少钱?只要节省一只墙角,全省的民办教师就不用交钱买自己的工龄了。上班的人临时挤在旁边的旧楼里。进进出出的人很多,偶尔有人肯搭理她,也是说,民办教师已经全部转为公办教师了,怎么还有民办教师问题?成菊手里的旧报纸,也没有引起大家的兴趣,甚至还有人说破旧校舍前举行的升旗仪式是无聊的政治秀。情急之下,成菊抓住一位将“无聊”升级为“无耻”的年轻官员,说既然你们这么恶毒,那就别怪我更恶毒,说完张嘴咬了那人一口。门口的保安赶来踢了她一脚,头发也被揪掉了好几撮。不过成菊的苦肉计也成功了。省报一位记者正好路过,见成菊倒在地上,还护着那张报纸。那位记者是王主任的同事,对界岭小学的来龙去脉很了解,就给在外地采访的王主任打电话。王主任又给副厅长打电话。这才有后面的那些突如其来的变化。
夏雪的父母没有收回这张两万元的存款单,他们觉得,也许夏雪会同意邓有米这样做的,仅有好校舍,没有好老师,学校就不是学校了。实际上,最让夏雪父母伤心的是,虽然一再以捐款人的名义要求用别的方法善后,而不要为了政治形象伤害好人。随后赶到的方书记根本不听,还同村长余实一唱一和,无论如何也要将邓有米绳之以法。
这些事,万站长后来才知道,他心酸地说,界岭小学之毒扩散得很快呀!
邓有米不顾满身鲜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存款单,上面的日期表明,他没有说假话:如果县教育局的女会计没有请假到部队去探亲,那一天,邓有米就替余校长和孙四海交清了他俩不可能筹集到的工龄钱。邓有米还说,上次蓝飞转正,上上次张英才转正,让他们三个认识到,只要还有谁没转正,先转正的人就会日日夜夜地咒骂自己。为了解脱,更是为了帮天下最好的民办教师一把,自己才听信村长余实的话,在与乡建筑公司签合同时,要他们在工程完工后,支付这两万元的公关费。
大雪一场接一场,界岭之地本来多雪,这么大的雪却是多年未见。
教学楼倒塌对余校长的打击实在太大。那一阵,山上山下到处传说,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为了支付转正时必须上交的工龄钱,竟然合伙贪污别人捐赠的建校款。事实上,教学楼倒塌后,人们就在废墟中发现,所谓的“钢筋混凝土”中基本上见不到钢筋,偌大的水泥块,一只手就能捏碎。别人还没追问,邓有米便大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来。造成事故的原因一目了然,夏雪的父母离开时坚持认为,即便邓有米私下要了两万公关费,余下八万,只要施工单位不是太没良心,仍然能够修建好这种规模的教学楼。
好不容易等来机动三轮车可以通行的日子。这天,万站长突然带着黄会计来到界岭小学。黄会计是来送工资的,万站长却是来祝贺的。黄会计一下子送来两位公办教师的工资,一位是张英才,另一位是余校长。万站长向余校长表示祝贺时,又夸奖蓝小梅是理财高手,不声不响地就将余校长的工龄钱交上了。余校长很尴尬也很惊讶,他对万站长说,这笔钱不是他们的。万站长不相信,要不然怎么能转正呢?
张英才回界岭小学报到时,余校长刚从精神重创之中恢复过来。这一次若不是蓝小梅时刻陪伴,仅仅是严重发作的陈年咳嗽,就会要了他的命。尽管如此,他还是苍老了许多。蓝小梅说,如果再老一点,就可以让余志喊他爷爷了。
蓝小梅默不做声地走到下面村里,将成菊叫来。
张英才真的按照万站长的说法去做,教育局的人假惺惺地挽留几句,就答应了。临走之前,张英才在教育局里留下一颗定时炸弹。他要求相关负责人将余校长和孙四海转为公办教师的资格,保留到民办教师转正的最后期限,宁可作废,也不得给予他人。如此他才不会将那些有特权的人趁民办教师转正之机所做的见不得人的事公之于众。在得到负责人的保证后,张英才将揣在口袋里的录音机取出来,一起试听了刚刚录制的谈话内容。负责人气得翻白眼,张英才还在说,等余校长和孙四海转为公办教师后,再毁掉这份录音也不迟。
成菊承认,教育局退钱时,她当场就将余校长的工龄钱代交了。
万站长说:“那你更应该要求回去教书。这样你还可以提点条件。”
余校长无可奈何地说:“那孙老师哩,我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张英才说:“我已经发作了,办公室有人想将余校长和孙老师从民办教师中除名,被我顶住了。”
成菊说:“我和孙老师说过,他要我瞒着你。”
万站长说:“你中的界岭小学的毒是不是要发作了?”
万站长说:“老余,这笔钱是要还的,你就写个借款字据给成菊。”
毫发无损的万站长脱离控制后,第一时间找到张英才。
眼看木已成舟,余校长只好提笔写了一张字据:
万站长要检察院的人马上去他家,打开电冰箱,里面有一大包用塑料包得严严实实的红豆杉树皮,拿去检验,肯定可以从树皮上找到余实的指纹。那是邓有米被开除公职的当天夜里,由余实亲手放进冰箱的。余实美其名曰来看望患血癌的李芳,并说,用红豆杉树皮煎水,再放点冰糖调味,当饮料喝,再凶险的癌细胞,都能杀死百分之九十几。而他真正的目的,是随后说出来的那些无耻的想法。所以,万站长才悟出,界岭小学的无妄之灾,根源就在于余实的高度无耻。
“老余复老余,何德又何能;同志加同事,关照更关心;民办转公办,苦人加苦命;小钱算大钱,教龄换工龄;阳谋似阴谋,认钱不认人;千元和万元,欠债又欠情;债由我来还,每厘还十文;情有儿孙谢,干爸叫一生。”
万站长回忆起来,邓有米之所以向乡建筑公司要两万元公关费,就是因为听了村长余实的教唆。若不是余实对他说,建筑行业按总造价的百分之五至二十收取公关费是不犯法的,从未涉足这行的邓有米,哪会突然长出这副脑子。作为村长的余实,是想一石三鸟。因为余实的妻子在别的村里当过两年民办教师,嫁给余实之后,觉得当民办教师没地位,就丢下粉笔,全心全意当村长太太。这一次,得知民办教师要全部转为公办教师,就打歪主意,想将界岭小学的某个老师挤下来,而将自己的妻子顶上去。
写罢搁笔,大家都说余校长写得好。
有一阵,万站长也失踪了。县检察院的人开了一辆车,趁教育站里没有其他人,悄悄地将万站长带到县政府招待所,开了一间客房,再派四个人一天到晚陪着他。好在李芳事先替他想到了,因为计生站站长就遇上过这种事。李芳一再叮嘱他,万一真有检察院的人来找麻烦,不要发脾气,也不要服软,不然就会上当。计生站站长就吃了这种亏,没事生出一堆事来。李芳还教他,到时候尽量与检察院的人谈如何用放疗治血癌,还要将自己患血癌的教训说给那些人听。虽然自己做完放疗,还得再做化疗,但是一定要告诉那些人,她的病基本治愈了。万站长一直牢牢记着这些话,反过来非常耐心地规劝四位形影不离的检察官,要他们将检举这事的村长余实关起来,用一千瓦的电灯泡照上三天三夜。
成菊也说这样最好:“回头给邓有米写信,让余志叫声干爸,给他热热身。”
那时候,在大多数人眼里,邓有米已逃离界岭,不知去向。
放寒假之前,打工回来的人到学校来看孩子时,都要到教学楼的废墟看看。当中有很多在建筑工地打工的,见所谓的混凝土像豆腐渣一样,没有不痛骂建筑公司黑心的。听说邓有米立了誓言,大家都找余校长,真的再修教学楼时,他们都愿回来帮忙监工。
村长余实再精于计算,也没料到张英才到省城读了几年书,又在县城里干上很有前途的工作,却比叶碧秋的母亲还弱智,坚决要求回界岭小学教书。对张英才来说,并非全是主动,其中最为关键的是万站长一番话。
过年之前,余校长收到夏雪父母的一封信。信中说,那碗油盐饭,让夏雪尝到了世上最美的美食和亲情。夏雪的父母还让余校长转达对邓有米的问候,千万不要为那场事故背包袱,那是社会原因造成的,与界岭小学的人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他俩最近做了一个决定,将自己工资的一半存起来,估计四五年就能积攒到十万元,那时候,他们再来完成夏雪的心愿。
就像明爱芬生病的那年冬天,就像张英才下山去省城读书的那年冬天,就像蓝飞调到县团委工作的那年冬天——不用说成菊、王小兰和蓝小梅这样与学校关系密切的女人,就连村长余实这样致力于界岭政治的男人,也发现这个规律,只要余校长他们错过几乎到手的转正机会,界岭的雪就会特别多。
过年时,成菊流了一场相思泪,但因为夏雪父母的这封信,大家心情还算过得去。有了蓝小梅,学校的老师和家属相处得更加融洽。从正月初一开始,大家便邀约好,各家拜年。不仅下山去了张英才家和万站长家,还去了王小兰家。当然,是装作顺路,进屋去的只是女人。蓝小梅让男人别进屋,余志也像模像样地站在外面。蓝飞推了他一把,说他现在还不算男人。蓝飞是腊月三十上午才来界岭小学的,正月初二下山去万站长家拜年后,就没有返回。蓝小梅笑着对大家宣布,蓝飞已经正式谈恋爱了。
外面又在落雪了。
一说到爱情,张英才就忍不住拿出凤凰琴,一边弹奏,一边朗诵压在玻璃板下面的诗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