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驿里头只有个年迈的老驿丞,晚上众人都不在这儿用饭,后厨也就没准备什么吃的。秋欣然拿火折子点起油灯,闷头翻了半天,才找着几个冷了的馒头。夏修言进来后不知去了哪儿,她坐在灶台边就着咸菜勉强吃了几口,正犹豫要不要去找找他,一转头,就瞧见他端着一盏瓷碗走进来,老远便能闻见一股药味。
夏修言点点头:“正好。”他说着也不等她再说什么,率先转身朝着后厨走去。秋欣然在原地站了片刻,也忙跟上去。
他单手将药盏放到她手上,言简意赅:“喝了。”
“正打算去后厨找些吃的。”
秋欣然一愣,手里的药盏触手温热,应当是刚煎好不久。又听他说:“高旸下午去药铺抓来治你坐车时的眩疾。”
“唔。”廊檐下的男子未多做解释,只看她一眼,“你干什么去?”
秋欣然心底一丝感动:“高侍卫有心了。”她捧着药盏皱了皱鼻子,皱着眉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一口气蒙头喝了。倒是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一点儿不担心自己骗她。
“侯爷这是……赴宴回来了?”秋欣然扯了一下披在身上的外袍,怔忪道。
夏修言眼底略微浮现些笑意,忽然又想起今日宴席上贺中同他说的那些话来。
到天黑,秋欣然一觉睡醒,便发现官驿只剩下她一个人,于是起身批了件衣服,打算去后厨找点东西果腹。刚推开门,却见门外站了个熟悉的身影。夏修言显然也未料到她会忽然推门,脸上露出一丝愕然。
今晚陈县令实在有些上不得台面,先是宴席途中忽然请自家女儿出来替他斟酒,又唤了两位美姬在旁伺候。夏修言虽也见惯了这场面,还是禁不住他再三暗示,终于冷下脸,提前离席。那陈县令这才酒醒,忙同他赔礼道歉。可惜夏修言耐心告罄,执意要走,为了不叫主人家太过难堪,同行的高旸与章榕几人只好留下继续做客。只有贺中送他从府中出来,路上已有了些醉意,摇头道:“侯爷今晚格外没有耐性。”
这天下午他们到了官驿,当地县令听说定北侯经过此处,一早就派人出城相迎,晚上执意要设宴替他接风。队伍连着走了几日,人困马乏,确实该停下来稍作休整。于是夏修言略作思索,准众人去城中游玩半日,明早再整装出发。
夏修言冷哼一声:“你自己想留下喝酒,倒是怪我走得早。”
本以为这种情况,等她适应长途颠簸之后便能缓解,没想到后头几天却有愈演愈烈的趋势。那日中午,秋欣然难得精神还好,于是与同车的章卉闲聊,听对方说起她幼时常随父兄出门,也会写武艺傍身,这才发现自己原来竟是这队伍里最孱弱的一个,不禁悲从中来,意识到自己云游四海的心愿这就算是破灭了。
贺中不与他争辩,只小声嘀咕道:“您对秋道长倒是不像对陈家小姐这么狠心。”
不过秋欣然上午刚作弄完贺中,下午便得了报应。离开长安以后,一路上道路更为颠簸,她坐在车里只感觉一阵阵的头晕眼花,到黄昏已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好不容易到了当天落脚的驿站,她头重脚轻面色惨白地从车上下来,差点一头栽倒在地。
“你说什么?”
眼见对方瞪着眼睛正要发作,秋欣然又忽然自言自语道:“外头风沙大,实在有些呛人。”贺中便眼睁睁看着她说完这句,伸手放下了车帘,将车厢遮盖得严严实实,再瞧不见里面一丝动静。
贺中摸摸肚子:“我说您当真打算带秋道长回琓州去?”
秋欣然揶揄道:“还有就是嫌其他人碍眼,恨不得这儿只剩下你同你心上人两个才好。”
夏修言反问道:“你觉得我不该带她回去?”
贺中听她前头那些话都十分有理,心下暗暗点头,听她说到这儿不再说了,不由催促道:“还有什么?”
“如今知道了秋道长原来不是传闻中那样的人,又错背了这许多年的骂名,您要在天下人面前做个样子,请她回去当然没什么说的。就是……”贺中微微犹豫,“就是您这样让秋道长心存希望,实在有些不应该。”
秋欣然摆出一副很有见识的模样,同他说道:“男女之间一旦生了什么情意,无非也就是这样,首先便是要常出现在对方身边,最好时时刻刻都叫他看见自己;再来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来,不想叫对方看见自己一丁点不好的地方,还有嘛……”
夏修言目光古怪地看着他:“你说的什么醉话?”
贺中脸上微微一红,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问:“真有这么明显?”
这些话放在平日里,贺中是万万不敢说的,但这会儿酒壮怂人胆,不由一口气全说了出来:“我就不信您瞧不出秋道长对您的心思!她若不是喜欢你,当初能受着这份委屈豁出命去帮您?就凭着这份心,您要是对她无意,还是该趁早叫她断了这个念头,也免得耽误人家修行。”
秋欣然叹一口气:“贺副将都表现的这么明显了,实在不能叫我不多想。”
二人站在县衙的大门外,夏修言面对他这番理直气壮的控诉,竟怔忪了片刻,过了半晌才找回声音,迟疑道:“你怎么知道她对我是什么心思?”
秋欣然瞧着眼前这一幕眯着眼笑得颇为不怀好意。等章卉笑笑坐回了车厢里面,贺中才冲着趴在窗边的女子小声警告道:“你可别瞎想。”
贺中斩钉截铁:“她亲口同我说的!”说完打了个酒嗝。
等送走了章榕,贺中又转头笑容满面地对车里的章卉说道:“我就在外头,章姑娘有事尽可找我。”
夏修言方才在席中没喝几杯酒,这会儿却开始觉得有些酒意上头,忍不住又问他一遍:“她好端端同你说这个干什么?”
章榕面露犹豫,到底还是点头:“好吧,若是有事,就来找我。”
贺中见他动摇,又振振有词地说:“姑娘家的心思,我如今也有些心得。你看,男女之间一旦生了什么情意,无非也就是这样,首先便是要常出现在对方身边,好叫他时时刻刻都能看见自己;再来就是格外注意起自己的一言一行,不想叫对方看见自己一丁点不好的地方,还有就是嫌其他人碍眼,恨不得时时刻刻只有两个人才好。”
“那不一样,我脸皮厚不怕这个。”贺中瞧见趴在车窗上的小道士一双眼睛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仿佛看穿了自己心中打得小算盘,不由正色道,“再说人家秋道长也在这儿,叫她看了以为我们昌武军军纪松散,不成体统。”他嘴里能说出这么义正言辞的话来,简直叫人怀疑是不是背后有人教唆。
他言之凿凿,一副恨不得与他赌誓的模样:“那回出发前,她找我打探您什么时候离京,还问我能不能路上一块带上她。您说,她若不是这个心思,怎么会来找我说这些?”
章榕笑了一下:“有什么好笑话的,你一个副将在这儿押车,他们就不笑话你?”
府衙前贺中笃定的模样还在眼前,夏修言瞧着一口气闷完药,紧皱着眉头舔了下嘴唇的小道士,还有些走神:万一他说得不错……
“那倒没有,”贺中大大咧咧地憨笑一声,“侯爷说哪有将军跑来押车的,你老在这儿,弟兄们可要笑话你。”
秋欣然灌下一大碗药,刚想张嘴喊苦,就叫人往嘴里塞了颗糖,舌尖一点甜味弥漫开,瞬间将那点苦味压了下去。她不由眯一下眼,唇边还沾着点药渍,对方收回手时很看不惯似的微微皱了下眉头,随手用拇指替她拭去了。那动作行云流水,再自然不过,却惊得秋欣然瞪着眼睛往后退了半步。
章榕奇怪:“前头可是有什么事?”
夏修言掀起眼皮看过来,像是不明白她哪儿来这么大的动静。
二人说话间,忽见贺中骑马赶来:“戎哥,接下来几日这儿有我照看,你回前头去吧。”
秋欣然心中暗忖:夏修言这个人,举止委实是有些轻浮了。上一回的事情……上一回就算他高烧烧坏了脑子,不同他细究,但如今这样,叫人撞见了可说不清。
“那先谢过将军了。”
她想到这儿咳了一声,板着脸刚要张嘴说什么,冷不丁听他问道:“离京前你找贺中帮忙,提出要跟着我们一块去琓州?”
“此去琓州山高路远,至少一个多月。”章榕道,“我那儿有个草药香囊,戴在身上或许能缓解不适,一会儿给姑娘送来吧。”
秋欣然心中“咯噔”一声,蓦地心虚起来:完了,贺中告诉他了。他会不会觉得这笔买卖做亏了,三进三出的院子同闹市的好铺位都要不翼而飞了?
秋欣然勉力打起精神:“我过去并未出过远门,等适应了或许就好了。”
夏修言观察她愕然变色的神情,心中也是微微一动,内心复杂:贺中竟当真没有骗他,那他后面说的那些话也是真的了?她果真是……
章榕出发后故意落下两步留在马车旁同章卉说话,秋欣然脑袋趴在车壁上,恹恹地望着车外,很不成样子。章榕侧头看见了,不由问道:“秋姑娘不舒服?”
二人各怀心思,一时间望着彼此的目光皆有些异样。
先前贺中虽说队伍里会有随行的丫鬟婆子,但上路以后秋欣然左右看了看,发现加上她一共也没有几个女眷。章卉带了个婢女名叫青青,车里原本还有个高玥,但她大约还在为先前在官邸同章卉甩鞭子的事情闹别扭,不好意思与她同车,要了匹马便转眼跑去了前头,这会儿车上一共就坐了三个人。
秋欣然沉吟一阵,决定先下手为强,抢先嚷道:“我当时虽有这个打算,但也未想好究竟如何,若不是侯爷来茶馆找我谈起此事,倒也不一定就必去琓州不可的了!”
不过秋欣然觉得此事委实不能怪圣上,毕竟就凭夏修言一回京就整日宿在芳池园的做派,谁家嫁女儿不得好好考虑一下。她甚至怀疑这是夏修言有意为之,这个人向来不大珍重自己的名声,否则七年前不能在长安被人叫了五年的病秧子。
夏修言见她说这话时目光闪烁,虽外表看不出什么,但一听便知底气不足,何况她说完以后还紧张地看着自己,又强调一遍:“侯爷答应的事情,可不能反悔。”
夏修言进京的队伍很长,离京的队伍更长。无论圣上对自己这个外甥到底是个什么想法,走时还是赏下不少东西,听说就是这样,昨日宫中的御宴上太后还拉着夏修言的手哭了一通,埋怨宣德帝没趁着他在京的这段时日替他指一门好婚事。
夏修言心中了然,女子怕羞,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他唇角微动,脸上还是一副十分镇定的模样,微微点头道:“你已到了这儿,我自然不会赶你回去。”
她不知七年前夏修言离开长安时是什么心情,但她坐在车上,听耳边阵阵马蹄声,还未远行,竟已起了几分思乡的惆怅。
秋欣然得了他这句保证,为留住了那套大宅院与闹市的商铺松一口气。倒是再顾不上计较他方才举止轻浮的事情。
秋欣然坐在马车里,一手撑着车壁将头搁在手上,终于见远处巍峨城墙渐渐消失在地平线,繁华上京被远远抛在了身后,眼前重重青山,如迤逦画卷徐徐展开。
二人回去以后,秋欣然经他这一吓,进屋立即蒙头大睡,倒是夏修言屋里烛灯亮了半宿,到后半夜才熄灭。
定北侯离京那天长安不少百姓到城外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