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荣退后几步,狄公将风灯递给他,弓腰伸手触摸棺内的骷髅头,发觉已然松动,便取出头骨,凑近细看。闪烁不定的灯光下,马荣只觉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窝似乎正对着老爷斜眼狞笑。
狄公举起风灯,照入棺内,只见里面躺着一具骸骨,衣物已大半朽烂,只残留着几块碎片覆在身上。
狄公忽然摇摇骷髅头,里面丁当作响,似有金属之音,又朝头顶处细细端详,并用指尖摩挲几下,然后小心放回原处,嘶哑说道:“此事已了,我们回去吧。”
狄公用项巾掩住口鼻,马荣赶紧依样而行。
二人钻出墓穴,只见天上铅云已散,一轮圆月当空,荒凉阒寂的坟场沐浴在一片银辉之中。
二人猛然发力一推,棺盖“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狄公吹灭风灯,说道:“如今再将墓碑立回原处。”
“扔到右边去!”狄公喘息说道。
二人又费了半日工夫,方才重新立好墓碑。狄公铲了许多泥巴与积雪堆在底座周围,随后蹬鞍上马,一路朝坟场大门驰去。
不知撬了多少时候,马荣只觉后背酸痛。这时棺盖终于松动,用铁锹便可将其完全撬起。
马荣终于按捺不住好奇心,开口问道:“老爷,里面埋的到底是谁?”
马荣放下风灯,用力将铁锹插入板缝,脑中一片混乱,只知此刻正与老爷一同做着偷偷发冢开棺的要命勾当。密闭的墓穴内虽有几分温暖,马荣却仍是两股战战。
“明日自有分晓,”狄公答道,“早衙开堂后,我会下令调查另一桩杀人案。”
“你去撬那一头!”狄公命道。
行至北门前时,狄公勒住马匹,对马荣说道:“一场大雪过后,今夜天气晴好,你可自回县衙,我想去那边山间兜上一圈,稍稍清醒一二。”不等马荣张口,便掉转马头疾驰而去。
马荣焦虑不安地盯着狄公,摇曳的灯光下,老爷看去面容憔悴,伸手从袖中摸出一把凿子,又用铁锹作为榔头,开始猛撬棺盖,敲击声在拱顶下发出空洞的回响。
狄公一路朝东而行,直到药坡下方才止步,俯身低头细看雪地,然后翻身下马,将缰绳系在枯树桩上,径直朝山上走去。
墓穴内不但十分闷塞,且有一股陈腐之气。狄公举起风灯一照,只见地上并排摆放着三口棺木,又细看上面的字迹,走到最右边的一口棺木前,对马荣低声命道:“你来提着风灯!”
崖顶的木栏边立着一个颀长女子,身披灰皮斗篷,正凝眸望向远方广袤银白的大漠,听见狄公的脚步声,缓缓转身,沉静说道:“我知道老爷一定会来这里,因此先行一步,在此等候。”
二人使出浑身力气,铲去底座周围的积雪与泥土,终于将墓碑扳得松动乃至倒地。这时天色已然暗黑,更兼乌云遮月,寒凉彻骨,狄公却是大汗淋漓,从马荣手中取过点亮的风灯,弯腰钻入墓门。
狄公立在对面,默然不语。郭夫人接着又道:“看你一身的尘土,靴子上也满是泥巴!想来已经去过那里了?”
狄公忽然止步,用袍袖揩去一块墓碑上的积雪,见碑上刻着墓主姓王,便对马荣说道:“就是这里,帮我掘开此墓。在我的鞍袋中有两把铁锹,你去拿来。”
“不错,”狄公徐徐答道,“我带了马荣同去。官府必须调查那桩旧案。”
二人驰入坟场,狄公收缰勒马,徐徐前行,仔细看觑一座座坟茔,经过掘开的陆明之墓后,直走到最远角处,又甩镫下马,四处逡巡,不时低声咕哝几句,马荣紧紧跟在后面。
郭夫人不觉睁大两眼。狄公望向她身后,搜肠刮肚,却是口中难言。
“我知道如何走法,”狄公断然答道,“即刻便会到达。”说罢直奔坟场而去。
郭夫人裹紧斗篷,木然说道:“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不过……”略停片刻,凄然又道:“你却有所不知……”
“老爷,莫非我们要跑远道不成?”马荣惴惴问道,“这天气可是很容易在山间迷路哩!”
“我知道!”狄公冲口说道,“我知道五年前你为何会如此行事,并且我也知道……你为何会对我道出此事。”
出城之后,狄公一路朝西驰去。夜幕已然降临,雪却渐渐小了。
郭夫人低头默默饮泣,看去令人怪讶。
一时行至北门,凛凛朔风从大漠方向扑面而来。狄公手持鞭柄,敲开值房大门,命守卒寻出一盏厚油纸糊的结实风灯来交给马荣。
“秩序法度必得恢复,”狄公说话时语不成声,“即使……即使它会毁灭你我。请你相信,它比我要强大而有力得多。其后的几日,对你来说将是人间地狱……对我亦是如此。我祈求上天让我另有选择,然而终是不能……你是我的救命恩人!请你……请你饶恕我!”
经过城内大街时,只见许多百姓不顾风雪交加,仍然三五成群站在货摊的油布篷顶下兀自兴奋聚谈,对于骑马过街的二人并未在意,话题自然是今日县衙大堂上惊心动魄的一幕好戏。
“老爷说哪里话!”郭夫人出声叫道,面上带泪微微一笑,又柔声说道,“我自然知道你将如何处置,否则便不会对你道出实情,我也绝不希望你会是别样的人。”
狄公拉起项巾,遮住下半个脸面,然后蹬鞍上马,二人从角门出了衙院。
狄公意欲开口,却是情动于衷难以遏制,一时竟至语塞,只得绝望地四目相对。
此时已下起鹅毛大雪,搓棉扯絮一般飘落中庭。狄公抬头望去,只见天上铅云密布,对马荣说道:“我们得抓紧上路,看这情形,很快便会天黑。”
郭夫人掉头顾视一旁,喘息说道:“别再说了!也别看着我,我受不了眼睁睁地瞧见……”说罢抬手捂住脸面。
马荣一头雾水不知底里,正欲开口相询,一看老爷的脸色,终是未发一语,领命而去。
狄公静立不动,只觉心中仿佛正被一柄冰冷的利剑缓缓刺穿。
乔泰陶干愕然退下后,狄公取出写给刺史的书信,撕成碎片,抛入火盆之中,又默默凝视着纸屑悉数化为灰烬,方才对马荣说道:“你去换上猎服,再命人备好两匹马,牵到院内。”
郭夫人忽又扬起头来,狄公张口欲言,却见她竖起手指放在唇边,嘴角颤动着微微一笑,“不不!不要作声!你可记得花瓣飘落雪上的诗句?要是侧耳细听,此刻就会听见……”抬手指向狄公身后的梅树,欢然说道,“你瞧,那一树梅花如今已经盛开!快看,快看呐!”
“这一天实在够长,”狄公徐徐说道,“如今乔泰陶干可自去歇息,马荣还得留下。”
狄公转身望去,不禁神为之夺,眼前的景致着实令人窒息。只见梅树的剪影映在夜幕中,枝干得沐清辉,染成一色银白,纤小红艳的花朵密布其上,犹如点点闪亮的宝石。一阵微风吹过,几片花瓣翩然离枝,打着旋儿缓缓飘落在雪地之中。
进入二堂后,狄公转过身来,三人见老爷面上仍旧冰冷漠然,与开堂审案时一般无二,不禁大为惊异。
忽听背后“哗啦”一声响,似是木头碎裂。狄公疾转过身,只见木栏已断,崖顶上只剩下他独自一人。
狄公迈步走出大堂,三名亲随跟在身后。堂下看众发出几声怯怯的欢呼叫好。刚一转回穿廊,马荣“啪”的一声猛拍乔泰肩头,二人皆是喜极难抑,就连陶干亦是笑逐颜开、合不拢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