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知道老人一抱怨起来就会没完没了。宋扬说,你别劝他了,他不跟你们混,你就随他去呗。一边扶起老人,搭着他的肩,往小区门口走,准备帮他去拦车。
宋扬心想,你可别对我抱怨我爸了。
老人走到了喷水池边,停住脚,不走了。他看着宋扬,那眼神像老小孩一样,他说,本来不叫他也没关系……
老人向他点头,说,宋扬,你说你爸是不是一根筋?
宋扬赶紧说,那就别叫他,你们自己玩。
宋扬想,得赶紧劝他回家。于是找话说,毛老师,我找到毛俊了,现在他真的是大忙人,做得很大。
老人脸上似乎有了些腼腆的神色,说,但是,不叫他我又觉得不舒服。
老人笑了,说,是你。
宋扬说,你叫他他不去,你不就更不舒服?算啦,毛老师算了。宋扬心想,城市这么大,不来往,就不会想起来,这样一次次来,搞得情绪这么强烈,我们也怕的。
毛东月看着他,好像一下子没认出来。宋扬想我这大半年是瘦了太多,于是说,我是宋扬呀,毛俊的同学。
老人没肯顺着宋扬的手势和步履往前走。他说,来过了,叫过了他不去,我倒还舒服一些,因为我做姿态了。
现在宋扬叫了一声,毛老师。
宋扬看着他苍白的头发和儒雅的脸容,对他点头。他懂他这个心理。
结果让几位老同学也感到没面子了。于是留下毛东月的面子在冷风中吹。
老人见宋扬点头,说,我也82岁了,低头做姿态也不容易的,而且我也做了这么多年领导,我不低头的,如果他不是老同学,我才不管,随他去,随他心里难过去。
宋之江回答,如果可以这样一了了之,那么,我还是不舒服,中国人的问题就是太容易原谅,我不能原谅。
宋扬有些发怔。他看见了毛老师眼睛里的忧愁。老人在说,我知道,我来一趟,他说我一顿,其实他心里是高兴的。如果我不是他同学,我真的不管他了,那些年的事谁说得清。他说冤,我也冤啊,组织我总相信的,我怎么想得到可以不相信领导和组织呢,在那样一个环境。你爸要人道歉,但也没人向我道歉啊,说我信错了,说谁让你信了……
宋扬知道上次同学会老爸最后还是没去,但那次同学会后,本地的十几位老先生对聚会产生了兴趣,现在隔三岔五小范围聚聚,宋之江从来不去,因为毛东月每次都去。他这样的做派让毛东月很难堪,甚至有几位老同学想拉他俩进行调解,以作一个了结,“哎哟,难道你们想把不舒服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啊?”他们说。
宋扬劝老人该回去了,天也不早了,回到家,可能天都要黑了,这样吧,我等会儿上楼对我爸说,要他也算了。你说的也没错,你让他怪几句其实他是舒服的,我会告诉他:要是以后毛老师不来了,你连怪的人都没了,这年头人家才不管呢,人家做了事可不管呢,毛老师还没这样……
宋扬注意到毛东月脸上的木然,头发苍苍,穿着考究的西装,红色领带。宋扬的心烦意乱在弥漫,他想,怎么啦,这样子又要叫出租车把他送回去了。由此,宋扬对老爸有些烦,唉,不就是同学会嘛,又不是他一个人,去就去呗。
宋扬终于把毛老师送上了车。这个时间点,在小区门口拦车拦了很久,这期间老爸还打了个电话过来,问宋扬在哪儿,快到了吗?
宋扬心里迅速升起惶恐,又怎么了?这老人家又被自己老爸“呛”出了家门?
宋扬捂着手机说,打不到车,我今天打车回来。
到爸妈家的小区后,宋扬先去小区小卖部买了一盒牛奶,走过中央花坛时,突然感觉眼前情景有些眼熟。一定神,是的,毛泽西老爸毛东月坐在花坛沿上,他身后的茶花树一片浓绿,柚子树已经挂上了一只只小小的青果。他的眼睛对着小区门口,像在出神休息,也像在喘气。
宋扬送走毛老师,往自己家走。他想,是的,今天得跟老爸讲一讲了,对人家点个头,让人松口气也就算了,都这么个年纪了。至于同学会,又不只是他毛东月一个人,去参加参加也是好的,起码比一个人闷在家里好。即使毛东月本人,这么些年下来,时间不也已给了他纠结吗?
有天宋扬下班后去爸妈家吃饭。
是的,生活这一路的相互比照,是偶然,但也可能是人这一生注定的,就是为了告诉人的心性,从起点到后来的路途,从纯直到弯曲,从恬静到心酸、犹豫和委屈,以及终极……
三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