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扬说,嗯。
她见他停好自行车转过身来,就说,宋扬,也没别的事,就是可逸明年要中考了,今天我给他报了个校外补习班,专补数学、科学和英语三门功课。
他注意到了她脸上隐含着的焦虑。
她要告诉他的事是,她想让儿子参加中考特训补习班。
她说,可逸在班里排名第10名左右,这个成绩要冲进全市前一二名的重点高中是困难的,所以现在要开小灶了,这也是他班主任的意思。
孙丽娜今天穿着一件束腰的紫色绒衣,披肩发,在路灯下显得高挑利落,她看见他了,在向他点头。他推着自行车往花园里的小凉亭走。她注意到了他有些木然的面容,还注意到了他微微缩着脖子好像怕冷的样子,知道他在心烦,就想赶紧把事儿讲给他听,省得他猜。
宋扬点头,说,好的,补就补吧。
他看见孙丽娜站在旅游公司门前的林荫道上。每次宋扬过来,她都会在这儿等他,然后他们的谈话就在林道后侧的街边花园里进行,三言两语,围绕“儿子宋可逸”主题,按“要求、沉默、坚持、点头”程序进行,基本上句句都有必需的信息量,谈毕,离开,心里带着疲惫的叹息。
她还在阐述补习的重要意义。她说,可逸班里好多人都在校外补习,他们上升速度很快,可逸原来是第7名的,现在被挤下来了,那些家长都很保密自己孩子是在哪儿补习的,唉,在中国读点书怎么搞成这样了?
宋扬骑过明珠广场,往迪亚旅游公司所在的中山路去。前妻孙丽娜几年前折腾到了那里上班。
宋扬说,好的,就去补吧。
趁他拐过解放路街口,经过明珠广场外围那排明晃晃的广告墙,借着强光我们可以好好打量一下这个中年人了——身材适中,清秀的脸庞上稍有倦容,眉宇间神情儒雅。这样的面容如果搁在早些年代,应该更为悦目,而如今这份书卷气就像他今天穿少了的衣衫,在起风的黄昏时刻显得单薄、局促了。
孙丽娜扬了扬眉,瞟了他一眼。那意思是:就去补吧?你以为这么容易?
所以,此刻一路骑行的宋扬看上去有些郁郁寡欢。
果然,她接下来告诉他,现在各种校外培训班鱼龙混杂,自己好不容易打听到了一家好的,老师与学生一对一教学。
每逢前妻让他过去一趟的时候,他就知道她又有什么新要求将向他提出来了。
一对一?宋扬问。
在行色匆匆的人流中,宋扬的怀旧也是匆匆的,因为此刻他心里还有别的事正在令他心烦意乱。几个小时前,前妻孙丽娜突然来电话,让他下班后过去一下,说有事要商量。
嗯。她说,咱们可逸比较内向,不会主动提问,上统班意义不大,尤其是科学、英语,他需要老师一对一地指点,查漏补缺。
他蹬着自行车,随着下班的人流一路向北。这是城市冬日的黄昏,灰红的天色映着街边林立的楼宇,街灯、霓虹、车灯正在亮起来,照耀着归家者一张张疲倦的脸。宋扬在满街明灭变幻的光线中,回想着卓立老师的样子:一张团团的脸,齐耳的短发,微笑着,眼睛里含着兴奋的光泽,上课时有一句口头禅“让我们一起探讨一下”……由此,他还迅速地联想了自己的小学生涯,小小校园里的场景,一些少年人的面孔。在车来人往的街头,这记忆影像有些模糊、微弱,像天边正在迅速暗下去的光线。
宋扬想着儿子苍白的小脸,心里有些怜悯。他听见前妻在说,这个培训班的老师,都是应对中考经验丰富的老师,有好几位是从重点中学辞职出来专干这个的。
宋扬想,晚上回家后再打给她吧。
宋扬点头。他听到了钟楼大厦的钟声在隐约传来,可能是7点了吧。他就直接问她了:要多少学费?
宋扬骑上自行车,沿着街边继续前行。他隐约听到了口袋里的手机“叮咚”了一声,他知道,卓老师家的电话号码发过来了。
她说,4万。
像多数久不联系的老同学,这样的联络和互相问询,迅捷而点到为止,而那相约的饭局可能要等到N年以后吧。这大概说明彼此都混得一般般吧,或者有更多的事得去忙碌,以致心领神会彼此较低的兴致。
啊?宋扬吃了一惊,说,这么贵!
然后他们又寒暄了一会儿“你怎么样”“我怎么样”“还行”“还行”,并相约哪天吃饭。
他的反应在她意料之中。她脸上对他的轻视和焦虑在涌起来。她说,英语请的是外教,也是一对一的,一小时300块钱,宋扬,这个班生意好到不托人都进不去了,你以为啊。
宋扬说,好好好。
她的声音在趋向激动,她说,可逸他们班哪一个人不在补课?我们不补怎么可以!
宋扬的脑海里浮现了卓立老师圆圆的脸,他听见李越明在那头说:宋扬,她还专门提到了你的名字哦,我把她家的电话号码发给你吧,你有空的时候打个电话给她。
她说,你出两万吧,我跟何家宝(她现任老公)出两万。
李越明说,我们小学班级昨天搞同学会了,卓立老师也来了,你还记得她吗,她可是你们班主任哪,她教过我们班语文。昨天她问我们谁联系得上四班的同学,她说她好想知道这个班的学生在做什么。
她说,原本这个钱不要你出也可以的,我跟家宝出出就算了,他也算是大气的,这些年他花在咱可逸身上的钱可没少,但是,宋扬,没有这个道理的,家宝再大气,毕竟你是可逸的爹。
李越明与宋扬在实验小学上学时,同年级不同班,两人的妈妈是化工研究所的同事。两位老太太退休后仍有往来,所以宋扬对李越明能在失去联络N年之后找到自己并不奇怪,让他感到意外的是李越明说的事。
路灯下宋扬的脸像一块突然起皱的灰暗棉布,他一边走向自己的自行车,一边向她摇手,说,好啦好啦,我明天把钱打给你。
他没反应过来这个浑厚的声音是李越明。对方说了两遍“我是李越明”,他这才笑道:啊,猪鼻头,是你啊,难得难得。
他骑着车走了。她看着他像来时那样缩着脖子骑远了的背影,心里突然也不太好过了。
出版社编辑宋扬在马路上接到了小学校友李越明的电话,当时他正骑车前往前妻孙丽娜的单位。
她转念又想,就当是给你吃点压力吧,否则儿子的事你啥都不操心,凭什么呀。
一
这是她与他离婚后一贯的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