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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村长

作者:叶广芩

立时,东西两路用手扯着塑料条子布,从岩石、从土墙后面飞出,无声地急速地跑着。像戏台上训练有素的龙套,谁都知道该干什么,谁都知道自己的准确位置,长社的距离设计精确到每一个点;长社的时间算计得精确到每一秒。有些精明、灵巧的猴子,在人流的合围之前从豁口逃出,大部分被严严实实地围在了中间。

长社劈着声喊:拉围子!

年轻力壮的男人们进人到包围圈内,他们拿出了口袋,拿出了棍棒家什,进入了实质性的各个击破阶段。猴子们躲闪着,抓挠着,向着逼近的人龇牙、发狠,对向它们进攻的人反扑,但是它们逃不出帷幕去。

侯永良猛推了长社一把,喊叫:还不快拉围子!

兔子急了会咬人,猴子急了也不是善茬。撕咬抠抓,辗转腾挪,猴没抓住两个,侯家坪几个人的脸上已经挂了彩,一个人的腿被咬破了血管,血流不止,着人掩护着,退出了战场。几个被抓破咬伤的见血急红了眼,抡开棒子不管不顾地打起来,猴子的血溅在人们的脸上,手上,热乎乎的,喳喳骨头的碎裂声,惨叫声激起的是人的更凶残的狠。但凡什么事,煽起来就收不住了,失了控,变成了一场混战、恶战。长社父亲夹杂在猴群中间,几次被当做猴子,背上着实地挨了几棍,老人有些吃不住劲,倒在地上,被几个年轻的当做大猴要往口袋里装,一看是村长父亲,提起来扔到人墙外头,又扑进去打。

有人说村长父亲在圈里跳"忠字舞",逮猴这事八成要泡汤。大家正不知怎么办好,却见猴子们不顾一切地冲进圈子里来,将长社父亲围在中央,抢吃抢喝,欢呼跳跃,呼啦啦,黄灿灿,将场地遮严。长社父亲被拥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遮挡着从他身上翻过去,跳过去,滚过去的大小猴子,嘴里啊啊着,说不出一句话来。眼前这情景实在出乎他的预料,他没有想到,这群猴会作出相反的决定,没有想到,这群猴会根本无视他的存在。长社父亲朝离自己最近的一只公猴扔过去一块石头,砸在公猴的身上,公猴连理也没理,照旧撅着通红的腚在泥土中翻找玉米粒儿。长社父亲用杆子捅了捅公猴的肚子,大声说,跑啊,你们快跑!许是捅疼了它,公猴只刹那间分散了一下注意力,歪过脸来朝长社父亲龇了龇牙,便又顾及它关注的事情去了。穿着猴皮大衣的长社父亲无奈又失望地坐在猴群中间,抬头望着雪后晴丽的蓝天,一张脸扭曲得吓人。后来,老爷子索性站起来,冲着短墙后面喊,长社,你个狗日的不许过来!

很快的,猴群窥出端倪,围挡的塑料条子布并不是坚不可摧的,揪着塑料布的不过是一群呐喊的没有什么战斗能力的人,他们手中没有武器,只需越过他们,越过那张看起来很吓人的布,便可以逃生。像是得到什么启示,猴子们纷纷蹬上人的肩、头,拼力地向外逃去。人立即变得无措,有一处的"围墙"倒了,猴群向着那边扑去,逃出去不少,"围墙"很快又立起来,猴子们又回头向后折,里面的人就更奋力地打,打昏了往口袋里装。

紧接着西路的人也过来了,问要不要撤包围圈。

太阳落山,侯家坪村委会前的两个大木笼子里装了19只昏昏沉沉的猴,猴子身上基本带伤,大部分伤在脑袋,无论大猴小猴,每只猴子都在流血,有一只好像被打断了脊椎骨,软塌塌地贴在笼子底,动不了了。它们那美丽华贵的毛变得破烂不堪,它们那喜欢支棱着的尾,再也竖不起来了。关在笼子里的猴子们沉默着,它们还没有从惊恐中回过神来,此时它们还没有感觉到痛,它们还没闹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社赌气说,甭他妈问我,问我爹去!

人的情景不比猴子好多少,所有参与捉猴的劳力都不同程度地受了伤,大部分是被抓伤、咬伤的,都伤在暴露部位,也有个别被棍棒击伤的,跟长社的爹一样,属于误伤。被猴子将腿部血管咬断的因血流不止,已经着人送出山去,看来是伤得不轻。还有一个本村的后生,让猴子揪去了半块耳朵,算是重伤,也随着担架出了山。村医疗站的小李领着一帮妇女负责给伤员包扎,主要是抹红药水上消炎粉,需要缝合的交给临时从乡上借来的赵医生处理,也还井然有序。村里的人没说什么,从别村雇来的二十几个后生不干了,他们说被猴子咬了这样简单处理不行,要打狂犬针。让动物咬一下事小,得了病事大,他们不能为了小小的猴子把命搭上。让他们一说,村里人也觉着是个事,纷纷要求打狂犬针。人们的要求吵得长社耳朵疼,问赵医生有没有这种针,有就给打上。赵医生说,这种狂犬疫苗非得到省卫生防疫站去买,四十八小时内注射,一针得七八十块钱。长社粗算了一下账,参加逮猴的有三百多人,一人一针,一针七十块,就是两万多,光药钱两万,开玩笑呢。于是长社咬紧了牙,再不提狂犬针的事。

东路有人弯着腰跑过来问长社怎么办。

有外村人找来说,某某被猴抓破了脖子,现在已经开始发烧了,见谁想咬谁,几个人也按捺不住,看来是狂犬病已经发作了。

侯家坪的人都愣了,他们从没见过平日沉默寡言的村长父亲突然反穿着皮大衣,一只大猴子一样在地里滚着,蹦着,喊着,这是干吗呢?疯了吗?

长社说,也来得太快了点儿,连个潜伏期都没有,得个小感冒还得三四天才发病呢,这猴抓了还没有两钟头......

侯家坪逮猴的人们在等待猴群进人埋伏,万没想到村长的父亲侯自成在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一手,这样一来,逮猴的计划全部打乱了。长社气得当下要从短墙后面冲过去,将爹揪回来。刚要探头,被永良老汉拽住了。老汉做了个手势让长社沉住气,长社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背靠着墙,不去看在埋伏圈里大喊大叫的父亲。

外村人说,还是得打针,保险。

老猴一声呼哨,上百猴子潮水般从林子里涌出,急切地奔向比篮球场大不了多少的空旷地面。猴子猴孙一只只从老猴跟前欢快地蹿过,奔向那块阳光充裕的田地,它们掠起一阵凉风,也掠起一阵阴影,让老猴体味到一阵眩晕般的激动。很快它感到那个人身上的"皮毛"似曾相识,从那金黄色的毛上,透出了一股杀气,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是个不祥的信号,是个真正拒绝的告示。它要收回它的命令,已经晚了,饥饿已极的猴群为地里的食物而牢牢吸引,任凭那个穿猴皮的人用杆子横扫,也赶不走它们。

长社说,保什么险?我给你们保险还不行吗!过去也逮猴,从没见还要打什么狗针。

有些猴见了这样夸张的人就慌不择路地急着要往林子深处钻,看老猴纹丝不动,便多着胆子抱着树打哆嗦。老猴是太有经验的老猴,这样的情景它不是没遇到过,逢到秋天,地里的庄稼熟了,常有人在地里这样张牙舞爪,目的是轰它们走,不让它们吃庄稼。老猴知道,遇到这样的人用不着害怕,大凡这种情况都是虚张声势,这单枪匹马的人根本奈何不了它们。如果说刚才这块静静的田地还让它疑惑,让它不知深浅,那么眼前这个人的出现,恰恰说明了这里很安全,这里什么事情没有。

外村人说,时代进步了呢,科学也发达了,人家外国连牛都疯了。

猛然,老猴感到猴群有些异样,回首那块地,却见从那边走过来一个人,这个人反穿着皮大衣,手里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杆子,杆子上拴着红布条,嘴里大声吆喝着,企图将林子里的猴群吓跑。

长社说,咱们的猴还是那些猴,没狂,也没疯。

老猴知道不能过去,过去就是上当,上大当。

外村人还磨磨唧唧的不走,本村的几个也围在旁边看结果。外村人下不了台,脸色不好看了,问长社是站在猴的立场上还是站在人的立场上。

那几只健壮的大公猴明显地已经表现出了不满,它们在老猴前面龇牙咧嘴,将尾巴旗杆一样,硬硬地立起来,开始示威了。

长社说他站在国家的立场上。

另一只老母猴曾经是老猴的原配,在一次突围中弄瞎了一只眼,丢了半条胳膊,此时正倚在树权上奄奄一息。她的日子不多了,就是有吃食,怕也熬不过这个严冬。

永良老汉出来打圆场说,这么多人都打针不可能,让长社每人给多加十块钱工钱,愿意打针的去打针,不愿意打针的十块钱割两斤肉,回家包饺子。

一只美丽的母猴拿眼睛深情地看着老猴,流淌出企求和盼望,母猴的胸前挂着她的孩子,一个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崽儿。小崽儿叼着妈妈的乳头,使劲地嘬,那个干瘪的奶已经供给不出任何汁液,小崽儿用爪抓着妈妈的胸。

长社十块钱也不想出,一人十块,三百人就是三千块,这是笔额外开支,侯永良站着说话不腰疼。长社刚张嘴要喊,被永良从后边狠狠掐了一把,就这,他还是说,十块不行,五块!

老猴太知道它的对手了,它的对手是和它们模样相近,两条腿走路的"人"。人是厉害的,是无可抵挡的,山里所有的动物都怕人,都回避人。

永良接下来说,五块就五块,都到会计那儿领钱。

那几只大猴有些不耐烦了,颇有跃跃欲试的劲头,在老猴的身后不安地摇动树的枝干,只要头领一个眼色,它们就会立刻蹿出去,老猴迟迟不下命令。

一些人骂长社小气,说他对乡亲们不厚道。长社知道自己因此得罪了不少人。

猴群照旧隐藏在树林里,老猴照旧沉稳地蹲在高处,看着这块地,努力寻找着地面的破绽。凭它的生存经验,它绝不相信世间有如此轻而易举的便宜,这样的经历在它漫长的生命里已经成为一次次血的记忆,成为一次次惨痛的教训。如今,它得对它的群体负责,得对它有着血缘关系的子孙们负责,不可轻举妄动,哪怕饿死,也不能自投罗网。任何一个判断的错误都将是全群的覆灭,都将要付出生命的代价。它已经看出,诱惑后面暗藏着杀机,暗藏着血光。

这些人只逮了十九只猴,搁过去不能算战果辉煌,但看是怎么逮的。长社没砍一棵树,除了两只猴碰树上撞死以外,他没"打死"一只猴,还要怎么的呢,够不容易的啦。这事交给谁,谁也想不出这主意,取得不了这样的好成绩。领导的"十分了解"真不是瞎说。

第三天----

长社在笼子跟前见到了正抱着孩子看猴的玉芝,问父亲的情况怎么样,玉芝说,甚事没有,就是脊背上青了两块。

如是者,两天。

长社让媳妇请赵大夫给看看。媳妇说,给看了,没内伤,不好好在家待着,出去瞎掺和,鬼迷心窍了。

第二天,它们从另一个方向又来到了地边。它们不能离开这块地方,活着的本能驱动着它们,它们要将这块地探个究竟。所有的猢狲都具备着好奇心理,这是它们生命的弱点,是它们一次次被击败的原因。地还是那块地,阳光还是那阳光,只是那些包谷,一个夜晚,被其他野物掠去不少。猴群在地周围迂回,整整一天,它们都在和诱惑抗争,和欲望决裂,痛苦至极。

长社说,没内伤就好。

它们的梦境全部围绕着那块"幸福的土地"。

玉芝说,可惜了那件衣裳。

天色黑下来,在老猴的指挥下,猴群撤离了,它们撤到了相当远的桦树林里,桦树的叶子已经掉光,那些干枯的枝不足以庇护它们,于是一个家族一个家族相拥相抱,忍耐着辘辘的饥肠,在湛蓝的天幕下睡去。猴群们睡得极不安稳,一声寒鸦的啼叫,也让它们惊恐地躁动半天。

动物园的人挑挑拣拣,拣出了六只猴,装进小铁笼,用一辆"尼桑"小敞篷车拉着,晃晃悠悠驶出了村。长社和村干部将车子送到村口,长社让他们再多拿两只,说万一有哪个不行了呢。动物园的人很客气,多一只也不拿,说说好的六只,就是六只。装猴的车驶上了村外的沙石路,小孩子们在后头追,一直到车拐弯,看不见了。

一只半大猴,跳到树底下,伸着胳膊探出身去,将地边草丛中的萝卜捡了,极快地蹿上树,迫不及待地啃起来。老猴看了半大猴一眼,没吭声。

长社用手挥着汽车扬起的土说动物园的太死板,不灵活,也有点儿不给侯家坪人面子。

太阳渐渐倾斜,林子里越发地暗了,地里的光线却变得灿烂柔和,那些食物变得越发耀眼动心,在猴子们的眼中,这块地真是块"幸福的土地"。几只锦鸡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拖着闪亮美丽的大尾巴啄食着玉米粒。贪心的锦鸡们边吃边创,吃起来似乎没有止境,每只的嗦子都撑得老大,几乎要走不动了。接着来了只野猪,长嘴在包谷堆里拱,呱叽呱叽吃得很惬意。

永良说,既然人家不领这份情,也就别上赶着送,好像咱们这些猴来得很容易似的。

有小猴耐不住性子,溜下树来,被它的母亲很快地提拉上去,在怀里紧紧地搂着。

长社说,这些人,把六只最好的拉走了。

半天过去。

永良说,他们就是吃这碗饭的,别看这些人不说话,都是行家。

两个小时过去。

负责喂猴的永良侄子跑来说,笼子里又死了一只。

一个小时过去。

长社问总共死了多少了。永良侄子说,死了三只了。

四周一片寂静。

长社问还剩下几个。永良侄子说,还剩下十个,都不很欢实了。

老猴沉稳地在树上蹲着,微闭着眼,不看那块发亮的土地,却时时地向林子里观望,向地的周边观望。

长社问吃食不吃。永良侄子说,不吃。

不约而同,众猴的目光都注视着老猴,它们在等待着首领的命令。

长社说,闹起绝食斗争来了。

几只壮硕的大猴按捺不住,发出了啁啁的声音,蹲在高处的老猴只轻轻扫过去一眼,它们便立即没了声音。老猴是这支队伍的首领,也是老得很了,毛尖全白了,下巴上长了很长的胡子,也是白的,眼的周围,分外的蓝,黑色的鼻孔向上翻着,嘴边的肉瘤,红得发紫,于是脸的色彩便十分地丰富,十分地威严。

永良说,猴子们是在赌气,猴的气性大得很呢。

这是一个组织严密,纪律精良的猴群,它们并没有因为眼前的食物乱了方寸,而是自动地停下来,停在地边林子里的树梢上,不动声色地观望着。年年它们从山上下来,年年它们经过这里,偶尔这块地上也有东西残留,但从没有过这般丰盛,天哪,这是怎么了?

长社说,还是饿得不狠,真饿急了,就什么也不吝了。

雪停了,太阳在天上亮亮地照着,天蓝得发青,一丝云彩也没有,周围没有声响,只有在树梢上穿绕的呜呜的风,吟唱一般高高低低,断断续续。

动物园的走了以后,侯家坪召开了村委会,商量剩余猴子的问题。原本,按计划将笼门打开,将那些残存放归山林也就罢了,可是,村委员们竟没有一个提出放猴归山的话。他们觉得,轻而易举地将猴放了,对侯家坪来说太亏。费了多大的财力、人力逮猴啊,给了六只的工钱,六只,六十只,六百只,对逮猴的人来说费的力气是一样的。现今,笼里的猴对村民来说都是钱,活的钱,不能随随便便地丢到山里去。会议没有不同声音,看法完全地一边倒。最后,由长社拍板,村委会决定,几个干部分头运作,给全国各大动物园发快信,推出侯家坪的金丝猴。只要有动物园要,他们就可以再得一些钱,而且这钱是白落的。往哈尔滨、往北京、往郑州、往合肥、往上海,他们往一切不产金丝猴的地方发信,用复写纸复写,再填上抬头,他们不信那些地方的动物园对金丝猴不动心。这个行动不带任何私人成分在其中,完全是公对公,侯家坪村委会也是一级政权组织,动物园也是国家动物园,本地动物园能要,外地动物园同样能要。本地的动物园能用小铁笼子把猴运走,外地的动物园同样也能用小铁笼子把猴运走,就是道远道近的区别罢了。

从财神岭上下来的这群猴可谓饥寒交迫,疲惫不堪,岭上呼啸的风雪断绝了它们的一切食源,它们从海拔二千九百米的高处向下辗转迂回,明知越往下危险越大,还是得往下,毕竟生命的危机与生存的危机相比,生命是首位的。在半山的这块土地上它们发现了散落在雪地上的玉米棒子,像是收获时无意掉下的,这儿一个,那儿一个,地边儿还有一堆......几个冻了的烂柿子在雪里半埋着,半截萝卜滚在接近树林的草丛里。

如果实在没地方要,他们再把猴放了,早放、晚放,不过是时间的差异,反正他们放了就是。

猴子们从高处下来了。

谁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合适。

秦岭山地成了银白的世界,漫天飞舞的雪花,将天空,将山川树木连成一体,连成了一个混沌寒冷的大盆景。绿色的松花竹在雪的压迫下嘎嘎断裂,大熊猫在雪与竹的海洋里穿梭自由,雪的降临不影响它们的食欲与生活,它们那厚重的皮毛可以抵御零下的严寒。在冬季,有时它们也到侯家坪这样的深山小村里转转,光顾一下圈里的猪食,照顾一下谁家没收的洋芋,村人对它们见怪不怪,不招惹它们,也不理识它们,顺其自然。大熊猫围着村转两圈,觉得没甚意思也就走了。雪地里,来得最勤的是山猪,它们到处拱,拱得房前屋后乱七八糟,有时拱开农民的洋芋窖,一窖的洋芋就倒了霉。黑熊在窝里沉沉地睡着,大雪使山林更加寂静,黑熊的梦便走得更远,它哈出的气息融化了洞口的积雪,有上山搂柴的孩子见到黑糊糊的洞,知道"黑二哥"在里面睡觉,便远远地绕开了。雪豹无声地在它的领地上溜达,寻觅借着雪天出洞觅食的兔儿。锦鸡没心没肺地往村里扎,图的是那一块块被人扫出的黑地......

长社父亲被打得浑身疼,在炕上足足躺了两天,不是那件皮衣裳护着,他可能伤得更重。儿媳妇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看,从他躺下,就没来问过一声。儿子为了他那些猴已经几天不着家,连面也见不到。老汉有一肚子话要对儿子说。他觉得,儿子的路走岔了,照这么下去,侯家坪非出大乱子不可。这天中午,长社父亲喝了一大碗傻老伴熬的豇豆包谷粥,就着半碟子大叶子浆水酸菜,吃得全身冒汗,自觉着身上轻松了许多。他试着下了炕,腿有些软,脊背还是疼,就近找了根棍,拄着,先到坡上看了看"红军战士侯德丞"的墓。墓碑还是那么新那么亮,不知被哪个淘气的小孩子用蓝粉笔在上面画了个猴脸,使墓碑显得很滑稽。长让父亲用衣角将那张蓝脸擦了,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慢慢踱到村委会来。

大雪如约而至。

村委会的干部们一个都不在,不知忙什么去了,门敞着,一地的烟头,一地的浓痰,墙根堆着半块撕碎的塑料布,横着几根丑陋的木棍,窗户纸不知被谁撕烂了,山风呜呜地往里灌。一只老鼠,大白天沿着墙根溜,看见长社父亲,停顿了一下,接着大模大样地拐了个弯,冲着几颗玉米粒儿出溜过去。长社父亲捡起块小石头,啪地砸过去,正击在老鼠头部,老鼠就地打了一个滚,蹬了一下腿,不动了。长社父亲为自己手上的准头有点小得意,这点小功夫,别说打老鼠,二十步外就是打兔子,打野鸡,也是一击一个准。老猎人呢。

这些细节都在合同上写好了。

长社父亲由后头转到前面,看到了那两个巨大的木头笼子,也看到了笼子里那些垂头丧气的猴。笼子里的猴子早没了山野的灵性和精气神,它们在笼里神经质地拥挤着,宁可让笼的大半边空着,无法用家族来区分,它们的家族早已残缺不全。粗砾的木条上沾着猴子们的血和毛,长长的金色的毛在阳光下随着风在颤动,像女孩儿柔韧的发。

两个白花花的木头笼子已经钉好,面目狰狞地立在村委会的房前头。动物园装猴的铁笼也已运到,跟粗蠢的木头笼子相比,显得精致而现代。届时,逮来的猴子要经过动物园专业人员的严格挑选,挑上的用铁笼运进城,剩下的放掉。

对于人的到来,猴子们没有任何反应,它们垂着眼睛毫不关注站在笼子跟前的长社父亲。只有一只小猴,从母猴的胸口前探出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眼神滴溜溜随着人转。母猴弯下身,将小猴压在身底下,一会儿,小猴又好奇地从母亲身下伸出小脑袋向外探望了。长社父亲从笼外地上拾了一小根胡萝卜,用棍捅到小猴跟前,小猴立即抓起胡萝卜,却不料被它的母亲一把夺过,毫不迟疑地丢开了。小猴吱吱地叫着,极为冤枉,极为委屈,母猴将其小崽儿再一次压在身子底下,不许它再伸头了。

话说不到一块儿去,长社媳妇夹起孩子出去了,看婆婆正在院里穿柿饼,顺手将孩子塞给老太太,自个儿到场上看钉猴笼子去了。

长社父亲对母猴说......它还是个崽。

长社父亲直截了当对儿媳妇说,你甭算计我那件衣裳,我知道该怎么处置它。

群猴的对面,孤零零地坐着老猴,它佝偻着身子,缩着脖子,神情透过眼前的猴群,走得很远很远,那思路仿佛是再也收不回来了。它的一只胳膊断了,在一侧垂着,看上去像个多余的物件。本来它可以跑掉,但是它没有,它的被捉,带有情愿性质在其中,因了自己的失误,导致了群体的灭亡,它没有不和它的子孙们共赴劫难的理由。如果说它的子孙注定要被关进笼子,那么首先该关的就是它。虽然,突围出去的猴子们还可以继续生息繁衍,组织成新的团体,推举出新的王,但那已经没它什么事了。它的生命历程已经随着子孙们被围进塑料围子的那一刻而完结,而不具备了任何意义,它没有必要再活在世界上。它的辉煌,它的王者的风采和睿智,全部留给了突围出去的后代,现在它只是一只苟延残喘的老猴。

玉芝拍了一巴掌正在挣巴的孩子说,怎的不敢,又不是偷来的,山里头谁家还没有几张猴皮子。过去打猴,卖不掉不都分了嘛。

长社父亲来到了老猴的旁边,彼此间只隔着几根木栏杆。老猴的毛变得粗糙而凌乱,上面的血已经凝结成块,它没有躲闪长社的父亲,只是微微闭了下眼睛。

长社父亲说,他敢?

长社父亲说,你怎的就听不懂我的话,让你不要过来,偏地要过来。

玉芝按捺住孩子说,您要是不穿,不如把它给了长社,长社穿出去也是件东西。

老猴想,什么都可以相信,人是最不能相信的东西。

长社父亲说,猴子和人是项近的。

长社父亲说,你是聪明过头了。

孩子不耐烦了,开始在玉芝身上打挺,唧唧呀呀的要往外奔。

老猴想,我是让你们人给整糊涂了。

玉芝说,看爹说的,怪疹的,猴皮怎能跟人的头皮比。

长社父亲说,你和我一样,老了......没用了。

长社父亲说,那皮子看着很漂亮,你拿手将那些长毛一分,露出的是白碴碴的底,没有绒,一根一根的,像人的头皮。你想想,要是把头皮穿在身上是什么滋味。

老猴想,原来活到底,人和猴的结局是一样的。

玉芝说,爹怎这样说哩?

长社父亲说,也未必没用,最后还有最后的用场......

长社父亲说,那不是猴皮是人皮。

老猴费力地睁开眼睛,注视着长社父亲,两双浑浊的老眼,目光相撞,彼此都感到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那战栗直传到心底。

玉芝说,爹,你为啥不穿嘛?

长社父亲说,我知道你心里很难受,你得给我时间,容我想办法,容我想办法......

长社父亲......

老猴又闭上了眼。

玉芝说,赶明儿让长社从县上买些卫生球,搁箱子里,老不穿怕放坏哩。

长社父亲说,我得救你们,一定得救你们。说着,他开始摆弄木笼的那把大锁,几股粗钢丝扭成麻花,上下两道,用的是"将军不下马"的头号大锁。老汉用木棍别,企图将钢丝挣断,费了不少力,没有效果,又改对付那把锁,仍是没进展。想的是弄把锯来,把木栏杆锯断......正扶着木笼大喘气,永良侄子掂着一袋包谷过来说,大伯你在这儿做啥呢?

长社父亲唔了一声。

长社父亲说,我要把这锁撬了。

玉芝说,皮子好着呢吧?

永良侄子说,那可不敢,村长让我看着呢,你撬了锁,我没法交代。

长社父亲说,晒了。

长社父亲说,这几只猴半死不活的,放了罢。

见公爹在堂屋大笸箩跟前搓包谷,玉芝抱着孩子凑过去帮忙,扯了半天逮猴的事,老爷子没说出什么,好像也不愿意说。玉芝转了大半个圈,终于搭讪着说,爹,今年夏天没见您晒皮衣裳。

永良侄子说,谁想放也放不了,钥匙在村长裤腰上拴着,要开笼子先得找村长。

玉芝这几天心里老埋着一件事,几次想跟公公张嘴又不知从何提起,到公爹屋里进进出出好几趟,心里猫抓似的搁撂不下,不是拿不定主意,是拿定了主意找不着说辞。长社从县上回来,带回来一个这样出力不讨好的任务,棘手不说,还要劳民伤财。猴子是那么好逮的吗,那些满山蹿的玩意儿,能老老实实让你装到笼子里......本想着男人上县能带回什么好信儿......看来是工夫还没下到。香菇木耳都送了,总不能送钱,长社一个小村长也实在没钱,再说,钱也不是土特产。家里真正的土特产在老爷子手里,在老爷子的箱子底上压着----一件金丝猴皮大衣。她知道,这件衣服打她进了侯家门就没见老人穿过,顶多夏天时候拿出来晒晒立即就收进去,衣服里子那长长的金色的毛亮着水一样的光泽,随着太阳的光线而变幻,华贵、美丽、细腻、轻柔,是万千羊皮袄无法相比的。好钢用在刀刃上,好东西用在茬口上,老压在箱子里,什么也不是,就跟钱似的,花着是钱,不花攥在手里,是一沓废纸。

长社父亲气得用棍蹾着地说,长社是想把这些猴关死呢,我得去找县上,让人来开锁放猴,长社他不听我的,不能不听县长的。

没等会议开完,侯老汉就站起身,拍拍灰,回家睡觉去了。

永良侄子说,大伯到县上去报告,断了咱们村的财路,村里的人可是要怨呢。

长社和侯家坪的村民并不因为钱少就拒绝为国家逮猴子,好像谁的心里都有另一笔账,只是没有说出来罢了。全村唯一提出不参与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侯长社的父亲侯自成。

长社父亲说,猴子的怨比人的怨不大?什么事就怕调过来想。

如今不比从前,让大家逮猴得讲价钱,要的是现钱,不是白干的。金丝猴是国家一类保护动物,不似山里胡钻的地老鼠,它的所有权属于国家,不属于哪个村,哪一户。国家要国家的猴子,就好像把东西由这个口袋掏出来又装到那个口袋似的,用不着交什么报酬,国家给侯家坪的是逮猴的工费,没有本费,所以这钱就极其有限。拿有限的钱办很大的事,这是时下一种很普遍的做法。

永良侄子说,随你老爷子的便。

侯家坪的男人们听了许久没人说话,谁都知道这不是个好干的差事,现在不是过去,那时候逮猴是边围猴边砍树,逮一群猴要倒几片林子,最后的围歼是枪支棍棒齐上,在包围圈的狭小范围内,人猴大战,热血飞溅,双方都拼出最后的力气。农民要的是猴皮,所以将所有的猴一律往死里打,不允许一个漏网。那时候是大队,公社组织的,这样的活动得几个队联合起来人力才够。报酬是丰厚的,逮一天猴不论男女,不论逮到的还是逮不到的,都给记十五分工,尽管一个整工分(十分)才折合人民币三毛钱,可是连着干十天就是四块多,再加上猴皮的分红,不少呢。所以那时候逮猴,对农民来说不啻一个冬季的欢乐节日,人人都踊跃参加。

第二天一大早,长社父亲就措班车上了县。走时没跟任何人说,只托人给营盘梁的奉山老汉带了个话,让奉山老汉多关照这边的事。

长社说,所以说任务非常艰巨,所以县上才交给我们侯家坪。要是让使枪,派几个解放军不比让我们干省事。接下来长社宣布村委会研究结果,男人在雪下来之前钉木头笼子,侦察猴群情况,女人们为捕猴队预备干粮,为捕来的猴子准备食料,大雪一下,山上没有吃食,猴子自然会向山洼移动,向村庄附近靠拢,瞅准机会将猴群引诱到村东那块小空地,又冷又饿的猴子必定精疲力竭,再一举"歼"之。这个"歼",特别说明只许使用棍棒、口袋等家什,只许击昏,不许伤及性命,注意事项一二三......

发出去的快信没有回音,十几个动物园竟然没有一个表示要猴的。长社明显感到环节上出了问题,卡在了某个地方。

长社父亲没有说话,将烟袋锅在火塘沿上狠命地磕。

他还是不甘心。

侯永良看了长社父亲一眼说,不让使枪,不许砍树,怎样逮法,空手套白狼吗?说完,又扫了长社父亲一眼。

晚上时候,长社刚吃完饭,想过去看看父亲,永良侄子慌慌张张进来告诉长社,猴子又死了五只。长社问怎的一下死这么多,永良侄子说是集体自杀。

长社看了看说话的人,是村里的老村长侯永良,按辈分长社应该管他叫"叔"。长社说,永良叔,树也不让砍,不能为了逮猴就毁林子。

长社说,猴还会自杀!?

有人马上接上说,不让使枪就得砍树,要不怎能将猴围住。

永良侄子说,它就自杀了呢。谁也没办法,拦也拦不住。

长社眼一瞪说,动物园要的是活猴,不许使枪。

玉芝听了这话,手里的饭碗差点儿没掉到地上,她说,这些猴莫非都成了精,了不得了!

长社回来立即传达了上级任务,将红头文件一字不差地给大家念了。全村的男女老少都很兴奋,尤其是男人们,多少年不让打猎了,这回上头给命令让打,自然是很过瘾、很正当的"工作",有人提出,当年政府将猎户的枪都收了,现在要逮猴,应该返还回来。

猴子会自杀,长社是头一回听说,他赶紧下了炕,趿上鞋,顾不得提,就跟着永良侄子出去了。

上级一句模棱两可的话,让长社的心扑腾了半天,揣摩了一路,一直到家,他还在咂摸这"十分了解"的意思。

四周很黑,村路坑坑洼洼,长社深一脚浅一脚来到猴笼跟前,拿手电晃来晃去地照。他看到两个笼里的猴的确所剩无几,那只小猴脑壳碎裂,在笼子的边上脸朝下趴着,红白的脑浆染满了栏杆。长社问谁干的,永良侄子说,是母猴干的,小猴要捡投放的料,母猴管不住,就把小猴的脑袋在栏杆上撞碎了。

长社想的是领导还会给他说点儿其他什么"重要"事情,可是领导却问他还有什么事情。他说没有了,领导就从椅子上站起来。长社也不得不站起来。领导说,之所以直接将长社找来交代任务是事情太重要了,这件事政策性太强,交给侯家坪是对侯家坪的信任。末了领导拍着长社的肩让他好好表现,说组织上对他是十分了解的。

长社看那母猴,眼内无光,身体已经挺了。

领导说,你爹是老党员,他倔不过国家下达的任务。

另外三只不知什么时候一块儿咽了气,微闭着眼,半张着嘴,全身没有了一丝热气。

长社说,你不知道我爹,他倔。

老猴仍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角落里,冷静地看着笼里发生的一切,仿佛这一切都与它无关。

领导说,猎不打了可经验还在呢,三国的诸葛亮也不是回回都冲锋陷阵的。

长社示意永良侄子,将这个老猴单独关押,他看出,这老东西不是个省油的灯,它是这群猴子的主心骨,它不吃食,所有的猴子便都不敢吃,宁可饿死也不能坏了规矩,没有它在,这些猴子不至于如此。

长社跟交代任务的领导说他父亲早就不打猎了,这次怕帮不上任何忙。

永良侄子说用不着单独关押了,这个笼子里除了老猴以外,能喘气的还有一只,料也活不过今天半夜。长社问另一个笼里还有多少。

长社星期一直接从县上领回任务,今年春节以前,要为市动物园捕获六只金丝猴。这是经过国家批准的,有上级红头文件和印章,有国家林业部门的具体批示,只捕六只,不许多也不许少。侯家坪是金丝猴活动的中心地区,据林业方面调查,附近山上至少有三个猴群存在,每群都在百只以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侯家坪村长侯长社,是最合适不过的,侯长社的父亲侯自成是老猎手,五六十年代带领着几个大队围剿金丝猴,一次能逮数百只,经验相当丰富。那时候逮猴的目的是为了剥皮,一张金丝猴皮可以卖三块钱,是生产队的一笔副业收人。山里的生产队每年冬天都要逮猴,就跟平原上的农民每年秋天都收柿子似的,平常极了。逮猴必须团队行动,一家一户逮不到猴,人员的安排,队伍的随机调动,坚韧的耐力,适当的时机,很有讲究,不是谁都能干得了的事。现在国家不让逮猴了,就不逮了,猴们也知道了国家的政策,开始大模大样地在林子里蹿来蹿去,糟蹋山民的庄稼,抢摘果树的胜利果实,谁都不怕。山民对这些家伙很讨厌,又奈何不得,因为它们个个身上都背着国家给发的"免死牌",成了真正的"齐天大圣"。

永良侄子说,那个笼多一点儿,还有三只半。

男人们焦躁地围坐在火塘前,抽着烟,等待着村长发出出发的命令。多少年没干过逮猴的营生了,原本以狩猎为主的山村已经不知道什么叫杀戮和血腥。

长社问怎的还有半只。永良侄子说,是断了胳膊腿的。

秦岭山地的大雪一般下在第一个数九的中段,时间提前错后,差不了三四天。

永良侄子说,侯村长,要不咱们就......放?

侯家坪的人在等雪。

长社还在犹豫,想的是明天万一有信来呢。

长社媳妇很久没睡着,山坡上传来麂子一声紧似一声的呜叫,月亮从云彩里钻了出来,照得屋里屋外明晃晃的。她想,明天得到供销社买点腈纶线,再给男人钩俩领子,买什么色儿的呢......还得买两个很城里的针织裤头,长社内里穿的大花布裤衩,万一住招待所让同屋人看见了,太怯,太掉价......城里人,眼光毒着呢。

永良侄子说,这样的破猴,人家来了一看也不会要。

两口子一时都没了话。孩子在奶奶屋里哭,长社媳妇想过去看看,懒得起来。外面起了风,刮倒了院里什么东西,媳妇推了推长社,长社翻了个身,打开了呼噜。

长社说,再观察一个晚上,明天开村委会。

玉芝说,发救济粮也要通过乡里......

第二天一大早,长社就往村委会跑。几个委员早就在那里了,正围着笼子一筹莫展,见村长来了,大家都将目光转向他,朝他要主意。如永良侄子预料,大笼里的那个猴果然死了,就死在老猴的身边,匍匐着,像一个恭顺的臣民。长社叫人将死猴子拽出来,拖进办公室,将这只死猴和昨天的母猴剥皮、开膛,他到底要寻出个究竟来。

长社说,八字没一撇。多半是要给发救济粮的事。

永良干这个是拿手,三下五除二地将皮剥了,刨出肚肠,两只猴胃里都是空的,一点儿食也没有。

玉芝说,星期一上县你要收拾利落点儿,别让县上干部小看了。

人们吸了一口冷气。

长社说,我不是就跟你说嘛,跟爹我都没敢提这碴儿。

没人说话。

媳妇听了不高兴,说,长社你是聪明还是糊涂,埋下的骨头它不是先人也得是先人,以后再不许你说这样的话!

长社对委员们说,吃罢早饭开会!

长社说,也就是咱爹跟那个多事的奉山罢了,抱回堆烂骨头就当爹,鬼知道它是谁。

雪又下起来了,一开始就下得很猛,气温也降得厉害。长社心中暗自叫苦,这样的天气,那几只猴又饿又冻,大概坚持不了多长时间,莫若早早放了。一想,放出去怎么办呢,放了它们,它们也是死,漫天大雪,饥寒交迫,伤病交加,孤单离群,哪里还有活路,在笼里还有人喂吃的,出去可是什么都没有了。

玉芝说,要越级也不是不可能,陈永贵还不是从大寨一下奔了北京国务院,你问问全县干部,他们谁的先人是红军级别。就是乡长也要拿吉普送你进城呢,他是巴结你。

村委会还没有召开,营盘梁的奉山老汉让孙子们架着,跌跌撞撞,雪人似的来了。老汉进村先看猴,又来寻长社,一进门劈头盖脸地嚷嚷,长社,造孽呀你!你得不着好报!

长社说,女人见识,你懂什么?提拔干部从来都是按部就班,哪儿有从村直接越级上县的。

长社赶紧把老爷子往火塘边让,让媳妇吊上一罐茶煮着。长社悄声问营盘梁的孙子们,吃过早饭了没有。孙子们说,昨天半夜的时候往这边赶,梁上雪太大,一路上连滚带爬的,摔了两跤,差点儿没掉到涧里去。

玉芝说,看县长那神态,很认真的样子。

长社让老婆玉芝先撂下手里的活,快点儿做饭。

长社说,你别瞎猜。

奉山老汉青着脸说,你也甭准备饭,我问你,死了几只?

要人们走了,忙碌热闹的一天过去,侯家坪静了下来,新立起的"红军坟"在夜色中默默地注视着小小的村落,注视着它脚下安睡的子孙。长社躺在炕上,身子来回地翻。媳妇问他怎的了,他说热,说被里有个跳蚤老是在咬。于是两口子起来掀开被捉跳蚤,折腾了半天,也没逮着。玉芝忽然问长社,县上是不是要把他调上去。

长社掰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说,没几只。

长社的媳妇玉芝是精明人,她不失时机又很自然地往主要领导的车里塞了不少核桃、柿饼、香菇、木耳,跟司机们说都是山里的土特产,都是"值不了几个钱"的东西。

奉山老汉说,没几只?你哄谁哩,侯家坪的腥气已经冲到梁顶上去了,我来的时候,十几只豺狗在围着村子转。

长社的父亲只是"叭叭"地抽烟,不说一句话,从营盘梁拾回来的那块籽玉已经被父亲擦得锃亮,拴在了烟荷包上,成为了父亲的一部分。

长社低着脑袋不说话。

奉山老汉悄悄对长社父亲说,这回长社要进步呢,德丞一到家,侯家的势就起来了,挡也挡不住的。要是早些年回来,情景会更好......唉,什么都是定数。

奉山老汉说,怎能干下这事哩,猴子是有灵性的,我不止一回跟你说过,你爷爷死的时候,你们侯家的人谁也没来,是它们给你爷爷送的葬。你反过来想想,人还不如一群猴!现在,你又回过头来杀它们......

长社脸一红,很有些不自在,心里倒是喜滋滋的。他偷偷瞟了一眼"红军战士侯德丞"的墓碑,墓碑上的字迹通红鲜亮,光彩照人,让人振奋,想及下面那灰暗陈旧的骨,觉得世间很多事情,外表和内里都是不一样的。

长社说,我没杀它们,它们是自杀。

女人们在厨上忙活,村长家过事,谁能不出来帮一把?大碗的臊子面让官员们吃出了秦地面食的水平,都说是借助了老红军的光,这顿饭实实是侯家的老祖父请的。官员们离去的时候,副县长单独把长社叫到一边,让长社星期一到县上来一趟,说有重要的事情要谈。长社问什么重要的事,县长说来了就知道了。书记凑过来开玩笑说,侯村长,你现在也是革命后代了啊,星期一路过公社,我拿吉普车送你进城。

奉山老汉说,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你不关它们,它们能自杀!士可杀不可辱,你要是关我,我也自杀。

长社父亲作为孝子表演也十分到位,磕头上香,上供烧纸,一丝不苟。长社虽然跪在孙子的位置上,心里一直在犯别扭,他想,天知道汉白玉碑石下的骨头是谁,也说不准是哪个民团混混,硬是让老头子背回来当了先人。

长社说,萝卜、包谷都喂了,我们花的代价也不小。侯家坪是小村、穷村......

安葬这天,副县长,县民政局长和乡长都来了,送了花圈,奉山老汉作为生前好友,被捧为上宾,坐在副县长的右边。小学校吹起了鼓号,村里放了鞭炮,一时惊得山里的雀儿乱飞,久久落不下来。全村人都来帮忙捧场,但凡沾了点儿亲的都穿了孝服,白花花一片,很是轰轰烈烈,好像侯家的老祖父是昨天才去世一样。县长说,侯德丞同志是全县参加革命最早的老先辈,是侯家坪的骄傲,是秦岭大山的骄傲,是我们永远学习的榜样......

奉山老汉说,小村、穷村才出红军,出有头脑、有理想的革命者,出能给后代增光添彩的祖宗,你这样做是羞先人哩。别的话再甭说了,你紧忙着把那几只猴给我放了。

父亲说,你懂个屁。

长社说总得开了村委会,他一人做不了主。

骨头背回来了,小包袱一直在堂屋"天地君亲师"的牌位前供着,祖父的新墓由县民政局拨款,建在侯家屋后的坡上,在院里一抬头就能看见。山里有汉白玉矿,就地取材,没花多少钱,只用一个月便修成了。写墓碑时候,在"红军战士"和"革命烈士"的叫法上,长社和父亲颇有分歧,父亲主张前者,长社赞同后面,最终还是依了父亲的,因为墓里要埋葬的毕竟是父亲的父亲,不是长社的父亲。虽只是遗骨,长社父亲还是坚持做了很正规的棺材,下葬的时候,父亲将那些骨头按顺序一块不错地摆了,盖上了红棉被,又将祖父那杆老式猎枪放了进去。这杆枪原本应该随同村里许多猎枪同时上缴,因为属于革命文物,再说也坏得不能用了,破例留了下来。有时候村里小学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就将枪借去,成为很重要的教具。所以,村里无论是谁,对这杆枪都非常熟悉。长社看父亲将革命教具也埋了,便揶揄说,背着枪到那边还要接着打仗吗?

老汉一听就火了,说,啥,还要开会,刻不容缓的事,你爹上县里告你去了,上边来人之前你放了它们是你的主动,来了人再放算你虐杀国家保护动物,哪个轻哪个重你难道还掂不来?我为啥冒着大雪半夜往这儿赶呢,还不是为了你个小兔崽子。

乡亲们议论,长社的提拔也就是明年的事,不谈家世,单说能力,能跟长社比的也不多。侯家坪虽然穷,但长社领着大伙在努力地干,种山茱萸苗子,点木耳,栽天麻,再等三五年就能见成效。三五年后的侯家坪绝不会像现在这样在经济上提不起来,那时他们的村长说不定早就提拔到县里去了,有能力的人哪儿都想要。这样的说法在村里传得很开,大家说这话的时候也不避讳长社,长让听了就装着没听见。

长社觉得脚跟底下有点儿发凉。

有人说长社的祖父早就是地下党,是红军在傥骆道上的交通员,汉中宋掌柜的药铺是共产党的秘密联络站。侯家祖父若活着,论资格,再差也应该是中央级别的人物,可惜死得太早,让侯家的子孙没得着济。而今,"中央级别"的孙子侯长社在秦岭深山当着村长,每日的工作是催粮要款,组织生产,计划生育,兴修水利,管的是鸡毛蒜皮,家长里短,想想似乎不太合适。现在中央级干部的孙子哪个还在家乡当村长呢,一个也没有。

吊罐的水开了,噗噗的,滴进火塘里,激起一股股的烟灰。长社似乎没有看到,他这时才想起,这两天是没看见爹。

那群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没了踪影。

被奉山老汉押着,长社来到猴笼子跟前。

父亲要把祖父完整无缺地带回去。

老猴还在笼子的一角茫然地坐着,近乎白色的长毛上面落了一层雪。不远处的另一个笼子里,半只猴已经咽了气,另外一公一母两只猴相拥相依在一起,在风雪中颤抖着,准备共同度过这艰难的最后时刻。

许久,父亲才从坑里上来,跟奉山老汉一块儿摆弄那些骨头,一块一块地数,最后说还差两块锁子骨,又下到坑里去找。

长社将笼门打开,老猴仍旧一动不动,巍然地坐着,眼睛盯着远处山峰,在想它的心事。长社用棍捅了捅它说,怎的,还闹脾气,不走?

多么的神奇,多么的不可思议。

永良侄子大着胆子用手推了老猴一把,回过头来对长社说,村长死了。

长社只好和大家一样,站在坑口上看,被捡出来的骨头已经糟朽,横七竖八地支棱着,长社想象不来,这些带有浓郁霉腐味儿的乱七八糟骨头,会和一个鲜活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会和他,侯家坪村长侯长社联结在一起。

长社说,怎的会死了,早晨我见它眼睛还转哩。

雨下了近两个钟点才慢慢停住,到处都湿漉漉的,父亲来到土坑前,将一块老旧的包袱皮在湿地上铺了,再次进到坑里,从泥水中将他认定的骨殖一块块捡出,小心翼翼地放在包袱皮上。长社看见父亲的双脚踩在脏臭的水里,裤管湿了大半截,花白的头发在坑沿一起一落地,心里很不落忍,他要替父亲干一会儿。父亲不让,父亲说这该是儿子干的事,他到今天才来,已经很对不起他的父亲了。

永良侄子说,死不是一天了,都硬了。

长社觉得奉山老汉说话没有把门的,在老汉的嘴里,革命和反革命、人和畜生被搅成了一锅粥,都成了"太阳底下的活物",什么话!凭这一点,老汉就永远当不了村长。

长社说,这只死猴,坏了我一笼猴,早知道它是死的,掂出来不至于......

奉山老汉说,可他们全是人,有血有肉,有家有室的人。猴子们不管你是哪拨的,是什么党,就像人对猴子的分群不感兴趣一个道理,无论是猴还是人,都是太阳底下的活物。

奉山老汉长长地叹了一声说,娃,你的梦还没醒吗?

有谁说,死在这儿的也不全是红军。

另外两只猴被人从笼子里赶出来,并没有急于逃命的意思,它们木然地在笼子外头坐了一会儿,然后相跟着歪歪斜斜,踉踉跄跄地走过捕获它们的空地,向着林子不紧不慢地走去。它们的尾,又高高地竖了起来。

奉山老汉说,你以为?你们年轻人没见过的多了。奉山老汉说这些猴子今天到营盘梁绝不是白来,是给烈士送行来了。七十年前它们为这些人送过葬,为这些人整整哭泣了一宿,是多么仁义的东西啊,人都没做到这一步!

好像谁的心里都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涌动,说不出为什么,鼻子有点儿发酸。

岩石底下一民工感慨地说,头回见,简直跟人一样啊。

奉山老汉看着越走越远的猴子对长社说,侯村长,你知道我和你爹为什么再不打猎了吗?

雨水顺着猴子金色的长毛往下淌,有猴子顺着脊背为对方捋水,捋一把将掌上的水甩几下,动作与人十分相近。一只大猴在各个家族间游走,应该是这个群落的统帅,它很有风度,不慌不忙地巡视着他的臣民,走到哪棵树下,哪棵树下的猴子便纷纷起立,迎接它们的王的到来。猴王摸摸这个的脑袋,拍拍那个的肩,于是那些被摸了脑袋拍了肩的便很有了光彩,更加巍巍站立,目不转睛地望着它们敬爱的王。猴王在哪棵树底下坐下,这个家族立即受宠若惊般地一通忙乱,母猴们趋近上前,搔首弄姿,极尽殷勤,公猴远远站立,毕恭毕敬,不敢造次。一只小猴,淘气攀树,从树枝上掉下来,一声尖叫,整个猴群为之所动,轰地一下围过来,将小猴围在中心。猴王走过来,拨开众猴,将小家伙抱起来反复验看,确认无伤,背上它上树去了。

长社目光一直注视着那两只猴,他说,不知道。

长社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个坑,雨水浇在坑里,溅起了浑浊的水花,他跑过去,拉了块建筑用的雨布,将那坑盖了。回到岩石下,他看到了父亲赞许的眼光,他知道父亲误解了他的意思,爹的想法太狭隘,他盖那块雨布,绝不是为了什么祖父,他是觉得无论是谁的骸骨,也不能让冷雨这样无情地淋。他是村长,村长的襟怀不止是想着家族,想着血脉,他想的是大家,是一个群体。

奉山老汉讲了一个只有他和长社父亲才知道的故事。

猴子并不怕人,人也没有回避的意思,雨越下越大,长社和众人寻了个突出的岩石,在下面躲避这场突然袭来的急雨。猴子们为雨所激,纷纷由高处下来,大小混杂,一圈圈儿围坐在大树下,依靠树冠遮蔽雨水。一时间,数百只猴儿停止了躁动,突然没了一点儿声息,只剩下周围哗哗的雨声。父亲告诉长社,每棵树下避雨的群体都是一个家族,猴子是极有组织,极有家庭观念的,群再大,家族的小组织不能散,血脉连着呢。

1960年,山里饿死了人,公社组织了十几个生产队,围了两个山头,要把这个范围的猴子赶尽杀绝,不为别的,就为了肚子,零星的野猪、麂子已经解决不了问题,饥肠辘辘的山民把目光转向了群体的猴子......,两座山的树木全被伐光,最终一千多人将三群猴子围困在一个不大的山包上。猴子的四周没有了树木,为黑压压的人群层层包围,插翅难逃。双方在对峙,那是一场心理的较量,猴群不动声色地在有限的林子里躲藏着,人在四周安营扎寨,时时地敲击响器,大声呐喊,不给猴群以歇息机会。三日以后,猴群已精疲力竭,准备冒死突围,人也做好了准备,开始收网进攻。于是,小小的林子里展开了激战,猴的老弱妇孺向中间靠拢,以求存活:人的老弱妇孺在外围呐喊,造出声势。青壮进行厮杀。彼此都拼出全部力气浴血奋战,说到底都是为了活命。战斗整整进行了一个白天,黄昏时候,林子里渐渐平息下来,无数的死猴被收敛在一起,各生产队按人头进行分配。

父亲又叫了一声爹,虽然声音不大,却是撕心裂肺,让人动情。随着父亲叫爹的尾音刚落,一声凄厉的猿蹄在林中响起,如同哀恸的长哭,如同痛彻心脾的叹息。紧接着,啸声四起,山林震撼,哗啦啦,二三百只金丝猴飓风般向梁顶涌来。猴子们在梁顶,从这棵树悠到那棵树,从那棵树荡到这棵树,鲜活跳跃,像阴雨中的片片霞光,让树下的人看呆了。

那天,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没有参与分配,他们俩为追击一只母猴来到被砍伐后的秃山坡上。母猴怀里紧紧抱着自己的崽,背上背着抢出来的别的猴的崽,匆忙地沿着荒脊的山岭逃窜。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拿着猎枪,穷追不舍,他们是有经验的猎人,他们知道,拖着两个崽的母猴跑不了多远。于是他们分头包抄,和母猴兜圈子,消耗它的体力。母猴慌不择路,最终爬上了空地一棵孤零零的小树。这棵树太小了,几乎禁不住猴子的重量,绝对是砍伐者的疏忽,他根本没把它看成一棵"树"。上了"树"的母猴再无路可逃,它绝望地望着追赶到跟前的猎人,更紧地搂住了它的崽。绝佳的角度,绝佳的时机,两个猎人同时举起了枪。正要枢动扳机,他们看到母猴突然做了一个手势,两人一愣,分散了注意力,就在这犹疑间,只见母猴将背上的,怀里的小崽儿一同搂在胸前,喂它们吃奶。两个小东西大约是不饿,吃了几口便不吃了。这时,母猴将它们搁在更高的树权上,自己上上下下摘了很多树叶子,将奶水一滴滴挤在叶子上,搁在小猴能够够到的地方。做完了这些事,母猴缓缓地转过身,面对着猎人,用前爪捂住了双眼。

奉山老汉说,这是德丞在哭,积了近七十年的委屈啊。

母猴的意思很明确:

天上飘起了雪花,后来变成了冰冷的雨,刷刷啦啦,打在杉树上,打在人们的身上,打在坑里一具具骨骼上。

现在可以开枪了......

爹在坑边燃了纸,奉山老汉想得周到,带来了酒,在坑前洒了。周围的工人们都丢了烟静静地站立着,大家都知道了,坑里边的骸骨是个红军,是革命的先辈,难免有了许多敬重。长社开始不知该怎么办,在原地转了两个圈,终于跪在了父亲身后。

母猴的背后映衬着落日的余晖,一片凄艳的晚霞和群山的剪影,两只小猴天真无邪地在树梢上嘻闹,全不知危险近在眼前。

长社这辈子喊了无数回爹,还是头一回听见父亲喊爹。他想,这大约也是父亲有生以来第一回喊爹,祖父死时父亲还不会说话。

猎人们的枪放下了,永远地放下了。

爹......

他们不能对母亲开枪。

奉山老汉也上来了,进一步佐证说,长社家的人都是宽额,兜下巴,高颧骨,坑里的遗骨具备了侯家的特征,是侯家祖父无疑。老汉说着洒下两行眼泪,叫着长社祖父的名字说,德丞啊,你该着有这天哪,老天爷安排我活着没死,就是等着今天来认你,等着送你回家呢。长社父亲听了奉山老汉的话,眼里也洇出泪花,嗵地跪在地上,轻轻地喊了一声:

听完了这个故事,半天,长社说:"奉山爷,什么时候你给我们村的小学生们也讲讲猴子的故事......"

长社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笼子空了,长社的心也空了。

许久,父亲才从坑里上来,身上沾满泥土的父亲很郑重地对他说,坑里躺着的是你爷爷。

长社等待着父亲,他从没有觉得父亲对他是这般的重要。他有一种隐隐的希冀,希望在父亲身上找到一些平日被他忽略了的东西,跟父亲比,他太浅薄,太张扬,太没有根基。

奉山老汉指着坑里第二具遗骸告诉长社爹,说籽玉就是从它旁边发现的。长社爹听了立即一脸的庄严,毫不犹豫地进到坑里,小心翼翼地将那具骨上的泥土拂拭干净,翻动审视着它们。奉山老汉也下到坑里去了,和父亲小声地说着什么,父亲不住地点着头。长社站在坑沿上,有些茫然,他不可能再下去,下面已经没有他站的地方。他不知道父亲在下头还能翻出什么证据,单凭一颗山里的籽玉就判断是自己的先人,这也未免过于荒谬。再说,祖父当年有没有籽玉全凭奉山老汉的记忆,谁能保证八十六岁人的记忆就那么准确。父亲未离祖母的怀抱就和他的爹分开了,对坑下这具遗骸他究竟有多少熟悉,有多少认同,让人怀疑。

父亲是山,沉默的大山;他呢,是杨树,是山上只会哗啦啦拍手,随风摇晃的杨树。

长社回撤两步,站到了爹的身后。

父亲回来了,带来了县长的亲笔批示,两个字:

长社朝坑里探了探身子,一股阴气嗖嗖往上冲,坑里的几具骷髅瞪着空洞的黑窟窿正齐刷刷地看着他,仿佛都在争着说,我是你爷爷!

放猴!

没有进村,他们跟着奉山老汉直接到了杉树林子,盖房的工作停下来了,林子里堆了不少建筑材料。几个工人坐在石头上抽烟,都不是本地人,是保护站请来的施工队。看来是奉山老汉有话,这些人在专门等待侯家坪的来人。原本该挖地基的地方已经成了个大坑,坑里杂乱地排列着人骨,人骨发着青黄,无声无息,直面着阴霾的天空。气氛变得肃煞而阴森,没人说话,在场所有人的脸上都映着晦暗的绿。施工队的负责人说那边还有一个更大的坑,横七竖八的骨头有一米厚,不能在死人堆上建屋,保护站已决定另寻新址,等侯家坪的人认领过后,这些坑准备照原样掩埋。

长社说,猴已经放了。

当然,现在都不让打猎了,国家将山里的动物按数量多少都给排了级别坐次,一百单八将似的,比人珍贵。狩猎的山民也都改行种了包谷,跟大熊猫似的,由吃肉改为吃竹子,连性情都变了。

父亲说,放晚咧。

奉山老汉和他的两个孙子在半道上迎了,老汉今年86岁了,嘴里一颗牙也没有了,白胡子白头发,满脸红光,猛一看,以为是遇到了山神爷。奉山老汉是唯一和长社祖父有过交往,见过祖父的人。据老汉说,一九三三年冬天,他曾经跟着侯家祖父一块儿上过一趟汉中,是帮着运草药,他们在汉中盘桓了半个多月,住在谢家巷二十一号,药铺宋掌柜的后院。侯家祖父在营盘梁战死那年,奉山老汉十九岁,十九岁的他认不清谁跟谁,枪声一起,奉山就跟全村的人躲在梁对面的岩洞里。那时候,一有情况,甭管是过兵还是闹匪,营盘梁百姓唯一的去处就是上山,钻洞。奉山老汉不止一次地对长社说,怪得很,他祖父死的当天晚上,山上的猿猴哀鸣了一夜,惨哪,漫山的死人,漫山的血腥,那情景连猴子也动情了。长社问打仗跟猴子有什么关系,老汉说猴子在山里是和人最接近,最通人性的东西,除了不会说话,它们的思维和人没有区别。奉山老汉和长社父亲都是远近闻名的好猎手,他们的名声甚至传到邻近的佛坪县,传到更远的青木川,成为当地猎人们师爷级的人物。但是师爷级的人物突然在同一个时刻同时放下了猎枪,并且永远地脱离了这个行当,这是出乎人们意料的。不打猎的猎人由此变得无所事事,变得迟钝,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大有些英雄气短的模样,这是长社对父亲和奉山老汉不能理解的地方。

长社对父亲说,爹,你怎没给我讲过和奉山爷打猴的故事。

这是条出山的要道,山峰环耸,道路盘迁,小路两侧森林幽暗,细竹茂密。长社想,当年年轻的祖父就是从这条道上担着一担党参,颤巍巍地大步走过的。这竹丛树林,这山间溪水,包括这条不变的小路,都曾经在祖父的眼中闪过。但是祖父根本就没把它们看在眼里,祖父心里装着大事,祖父参加了革命。侯家在侯家坪是大户,旧时家境尚算小康,过着小康生活的祖父走得那样的义无反顾,那样的坚决,将吃奶的儿子和媳妇撂在家里,连头也没回,究竟为了什么,这个谜一直让侯家的人不解。他们试着做过种种猜测,都不能解读这个执拗长子的率性举止。长社想,自己的性情大概和祖父相近,不喜欢平常,讨厌习惯,总期望着改变什么,调整什么。安身立命,抱残守缺,这是父亲,不属于他和祖父。他若生在那个年代,也一定是个革命者。

父亲说,我早就想告诉你,你不听。

长社说行。

没出一星期,县上开来一辆小车,白色的,闪着红灯,下来两个警察,将侯家坪村长侯长社用亮晶晶的铐子铐走了。闪着红灯的小白车其实就是个小笼子,比动物园拉猴的笼子更为精致,精致到你不注意就看不出来。这回侯家坪的人离得近,把这辆"笼子车"看得很真切。侯村长在车里,隔着铁栏杆往外看,村民们往里看,大家都觉得这角度很新奇,就跟人看猴,猴看人似的。

爹的手里攥着一刀黄表纸,是准备敬献给祖父的。长社觉得都是瞎掰,什么事让父亲一整治,就带有了某种意义,跟真的似的。在山道转弯处,父亲停下来等他,对他说,见到你爷爷,不要耍干部架子,得磕头。

村长侯长社走得很坦然,有人说是木然,村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跟笼里的猴很接近,大约被关了都是这样,无论人还是猴。长社脸刮得很干净,身上还是那件黑呢子制服,不过这回规规矩矩地穿着,连扣也齐齐地扣着,雪白的新化纤领子是才钉上去的,显得很扎眼,只是不知里面的裤衩是不是换了针织的。

现在,在这寒冷的时刻,父亲去寻找他的父亲,硬要拉上他。这事具有一代接一代的象征性质,是父亲他们那一代人爱做的套路。长社心里明白,在一坑掘出来的陈旧骨殖中,根本找不出任何结果,不过是完成一项心的历程罢了。有秦岭籽玉的男人有的是,难道都是他的祖父不成,也只有他的傻乎乎的爹才会去认什么籽玉。

村里人像前不久送猴一样将装村长的小笼子车送到村口,孩子们照旧追着车跑了一截子,直到车消失在山拐弯处。

摊上这么一个父亲也是无奈,他不能跳过去直接当祖父的儿子。

不少人说村长到底是为了大伙,不就是死了几只猴吗,逮猴哪有不死猴的道理。村委会委员联名写材料,替村长承担责任,但是都不行,材料送到林业局就给打回来了。

严格说,侯长社的父亲应该是革命烈士的后代,但是父亲一点儿也没利用这个有利条件。父亲不识字,头脑简单,就知道打猎,对什么也没兴趣。当过村支书,当得稀里糊涂,没有任何政绩。解放初期,县上来人,说给安排了粮食局的工作,父亲竟然死活不去,情愿守着两间板房和一个半傻的老婆,在山间靠狩猎挖药过清苦日子。长社却不然,长社是个有头脑,追求进步的人,他看不起木讷混沌的父亲,认为父亲没有抓住最应该抓住的时机,否则他的前程将是另一种样子,他绝不会在三十岁的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小村长。就能力和见识比,他什么也不缺欠,缺欠都在父亲身上呢。

村里娘们儿们说侯自成不像个爹,假积极到县上去告状,硬是将自个儿的儿子送进了公安局,堂堂的村长,上了大铐。现在老爷子踏实了,再不到县上去折腾了。红军的后代,大义灭亲,不是这种灭法。持这种观点的包括长社的媳妇玉芝,她披头散发地跟老公公闹了好几次,闹得婆婆一见她就往灶后头钻。长社父亲架不住儿媳妇的闹,以真正红军儿子的身份跟公安局做过几次交涉。公安局派专人,专车将老爷子恭恭敬敬地送回来,充分体现了对红军儿子的尊敬。也有很多人认为不干长社父亲的事,是往各地动物园的信发坏了,那些信纷纷回到林业部门,成了定案的确凿证据。

前天,营盘梁的许奉山老汉捎下话来,说省上在营盘梁盖动物保护站,盖房的时候在梁顶杉树林里挖出了几具人骨,其中一具的旁边有颗秦岭籽玉,据他的记忆,好像是侯家老大侯德丞的物件。这种籽玉为秦岭黑河特有,又叫黄蜡石、白蜡石,颜色有白有黄,晶莹剔透,鸽子蛋大,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侯家坪、营盘梁沿河一带男人常在烟荷包上坠这种石头,为的是烟口袋不飘。附近村的人都知道,侯家坪村长侯长社的祖父侯德丞一九三五年出山卖党参,半道遇到了徐海东、程子华率领的红二十五军,不知受何种动机驱使,这位侯家长子当下就扔了药材参加了红军。长社祖父随着红军走出没有二十里,在营盘梁就遭遇了国民党七十三师和地方民团的阻击,一场恶战打了两天两夜,林间尸骨成堆,血流成河。战斗过后,七十三师转往汉中,红军继续北上,双方匆忙撤离,丢下上千具尸体,散落于山间沟壑。当地老乡看不过去,将尸体就近埋了,也顾不得谁是国民党谁是共产党,谁是白狗子谁是红军,通通埋做一堆,打了乱仗。有人看见,侯家老大也在死难人众中,埋在哪里却无人能记得。后来有人将消息传到侯家坪,侯家的人才知道去卖党参的大儿子永远也回不来了。长社的祖母多次到营盘梁找寻过丈夫的遗骸,只从一户农家找回了祖父从不离身的长筒猎枪,祖母抱着枪坐在梁顶痛哭了一场,埋怨丈夫心狠,埋怨自己命苦。那年长社的父亲刚刚开始学走路,从此以后,祖母每年在祖父离家的这天都要带着儿子到营盘梁的树林里烧纸,以祭奠不归的丈夫。祖母去世后,长社父亲还是按日子年年去祭奠,长社知道,其实祖父在父亲的脑海里是一片空白。长社做梦从来没梦见过自己的祖父,他相信,父亲跟他一样,也一定没梦见过。

总之,侯家坪的村长该着有此一劫。

侯家坪离营盘梁四十里,一路缓上坡,这个距离不算远也不算近,可以当天打来回。

长社被判处三年徒刑,监外执行,村长被抹了,党员也开除了。

现在,长社走在他爹的身后,在这天寒地冻的山道上,他还是那件黑呢子制服,媳妇给他准备了大棉袄,他不穿,他不能想象村长穿着大棉袄出现在营盘梁人跟前的情景。与往日不同的是,今天他的两条胳膊伸进了制服的袖简,但还是敞着怀,显示了与众不同的风度。毛衣再厚也不挡寒,山间阴冷的风从他的前胸吹进来,又从后背穿出去,打了个穿堂,他还是挺着,硬挺着。这种硬挺的精神在侯家坪年轻人当中长社表现得特别突出。侯家坪有一大拨子"社",堪社、正社、安社、建社、学社......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不知这地区为什么会有个"社"的情结,那个时期出生的孩子都叫了"社"。但无论哪个"社",谁也没有"长社"有出息,因为长社当了村长,而且是两届。侯长社在侯家坪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主意多,有人缘,年纪不大威信却很高,比他的爹有本事。他的爹,怎么说呢,用村里人的话说,有点......有点......窝囊......

山外人提起这段事往往笑着说,猴年,侯家坪人逮猴,侯村长犯了猴案。

侯家坪村长侯长社和他的父亲侯自成走在寂静的山道上,俩人谁也没有说话,也无话可说。长社当村长有两届了,上边很有提拔的意思,据说下届公社领导班子提名,长社的名字排在第二,很有竞争力。当了两届村长的长社,已经很有些官派了,虽然工作地点就是在村里,却永远是一身干部制服。当时乡村干部的流行服装是黑呢子中山装,领子口钉着线钩的领条,那领条以细化纤线为主,基调是白色和浅棕色,钩针的手艺展现着干部夫人们的技巧和审美观点,是女人炫耀丈夫,丈夫展示女人的重要标志。当然,无论是白色和浅棕色,最终都会被穿成油光发亮的黑色。穿上了黑呢子干部制服,钉上了线钩的领条,也还不能说完全就是个干部。要知道,真正的干部他那件干部制服永远不会正儿八经地穿在身上,得披着,很匆忙又很随意地披着,露着里面的毛衣,厚厚的化纤毛衣花样繁杂,也是屋里女人的产物。难怪当地人说,男人前边走,系着女人两只手。只要县里乡里开会,你看吧,一色的黑呢子,都披着,没有谁特殊。

后来说白了,侯村长就成了猴村长。

秦岭深山在冷的基础上又加上了阴,天色铅灰,近一个月没见太阳,涧里的水几乎要凝固了。听不见哗哗的水声,林子里静如亘古,偶有鸟鸣也是懒懒的几声,有一搭没一搭的。竹林密密麻麻,稠得化解不开,挺着一层层老绿,抵抗着这难耐的严冬。一只胖胖的竹鼠,从竹丛里钻出来,昏头胀脑地在岩石上转了一圈,又钻回去了。是它冬眠的季节,不知怎的跑出来了。

猴村长的媳妇玉芝,到现在也不和老公公过话。她至今不承认坡上红军坟底下埋的是侯家的先人,说指不定把谁的骨头弄回来了,从骨头下葬那一天开始就没给侯家带来半点儿好处,净是麻烦。

二十世纪庚申年的冬天,天气酷寒。

侯长社成了普通农民,倒是比以前厚道多了,是个孝子。